Friday, September 07, 2007

早春情事

【聯合報╱尹萍】 2007.09.07 03:27 am


為了芍藥,傷了玫瑰;又為了玫瑰,移了百合。我像陶侃搬磚,東挪西補,庭院卻終究只是一方庭院……

肅殺的冬雨連綿了兩周,忽然放晴了。陽光一下子就驅除了陰冷的記憶,庭院中彷彿從來就是如此燦爛美好。

剛好讀到一本講《易經》的書,說是冬至一過,陰氣到底,全陰坤卦最下一爻開始轉變成陽,「一陽復始」,象徵地氣回暖。我大驚訝:春天?粗淺的我以為還很遙遠呢。轉望窗外,果然,中國水仙剛開,三色菫、紫羅蘭與黃花九輪草風華正盛。清冷的空氣中,月桂追趕忍冬,悄悄替換香氣的化學成分。

鄰居們剪草的剪草,修樹的修樹。我也拿出鏟子和大剪刀,毅然決然做了籌思經年,一直想做的事:剷除屋簷下貼牆而立的幾株高大玫瑰。

首先對名叫「皇家威廉」(Royal William)的紅玫瑰下毒手。這品種,是在英國威廉王子幼小時培育出來的上品,香味清淡含蓄,花朵大而肥厚,色澤濃豔深沉,隱約泛寶光,像小時候母親用來做禮服旗袍的紅絲絨。女兒曾忻羨地盯著它說:「我要是有這樣一塊料子做禮服多好!」但上帝織出的絲絨豈是人間凡物所可比擬?園中多少花朵的顏色質料,我們都驚嘆為世間所無呢。

買它回來時,是紐西蘭當紅品種,但我對威廉王子並無特別眷顧,倒是聯想到我家少爺,與王子年歲相仿、英文名字也叫威廉的那個小男生。種在書房窗外,他在家時,我常幻想人如花好,而殷勤澆灌;他離家後,我眼見它日漸憔悴,往往苞未放,瓣已落,不免怵目驚心。

而今去也。我家威廉浪遊海外,大約少有機會再回來了。剷了花,像是斷了此念。會不會壞了他的前程呢?我不要迷信。

接下來利鏟揮向旁邊的白玫瑰「奧克蘭都會」(Auckland Metro)。能夠被賦予這國家最大城市之名,此花的分量亦可想見。它開乳白色的大花,瓣的邊緣零星灑著些暗紅色斑點,氣味清芬,落落大方。真佳種也。

再過來,名頭更大了,是名叫「長白雲」的粉玫瑰。長白雲者,Aotearoa,毛利人給這個國家取的名字。一千多年前毛利人划著小舟,沿南太平洋諸島而下,遠遠望見一片狹長的土地,上面橫懸著一條一條細長的白雲,毛利酋長的妻子不由得叫喊道:「長長的白雲哪!(Aotearoa)」

咦,聽起來很像「福爾摩沙」的由來。台灣固然不負「美麗」之名,紐西蘭的天際也真的經常裝點著長條的白雲。據說是塔斯曼海峽的風自西徂東,吹到這片南北縱行的島國,把漫天水氣吹成了島的形狀。

怕外國人不解其妙,這粉色玫瑰被冠上雙語的全名Aotearoa–New Zealand。紐西蘭沒有國花,若有,大約就是這玫瑰了。它的花色像是胭脂摻了珍珠粉,明豔之中自有貴氣逼人。花型完美嚴謹,從含苞到凋零,尊貴始終不改,彷彿嚴妝的女王;香氣則是我所嗅過的玫瑰之中最甜美的。更妙的是它的莖上幾乎沒有刺,友善之至。長莖上頂著單朵的花,瓶插最宜。風雨來臨前我必將初綻未綻的骨朵都剪下,一室芬芳陪我共度風晨雨夕。

將它剷起時,我終於起了慈悲心。的是好花呵,給它另找個位置吧?我持著那短莖裸根在庭院中逡巡。滿園花樹各自嚴守其位,嚴陣以待,彷彿以嚴厲的眼神,嚴重警告我莫打它們主意。

噯,葡萄架外、鐵柵欄邊,鳶尾們披頭散髮的長葉間,躲藏著幾莖乾枯如稻草的,不是年年夏天盛開成串的香水百合嗎。

百合是很有趣的植物,書上說它「從不停止生長」;別看現在只有那枯枝標示它的存在,在土面下,它的球莖正熱烈醞釀著下一季的繁華呢。

讓位吧。兩年前才從小池塘邊遷居過來的百合,可以再度轉進「奧克蘭都會」空出來的位置。百合長不高,百合不需要太多陽光。

不就是為了這兩個因素,我不得不辣手摧花嗎。

叢花玫瑰,不應該屈身在牆邊的屋簷下。標誌身分的花名牌上說它們會長到「中等高度」,哪料到它們為爭陽光,拚命違反本性,直長到屋頂上去,把卑微的家屋遮蔽成睡美人的城堡?

屋簷又擋住雨水,它們遂特別易生一種疾病,是櫛風沐雨的玫瑰反而不會得的。我這才知道,光往它根部澆水施肥,不夠好。就像是,豐衣足食,不見得讓人快樂。挑戰歷練之後,才識得庭園靜好的幸福。

「長白雲」沒有長那麼高。它最委屈,得到的陽光最少──身旁的日本楓樹吹氣球似的膨脹,把它的機會都攔下了,這麼多年下來,愈長愈小,活脫脫一個發育不良的孩子。可惜了那份良質美材。

百合,跟所有的根莖類植物一樣,很容易移植。從枯莖往下挖,一大包蒜瓣似的球莖捧出來,還夾帶了一株鳶尾。那就一起去吧,長白雲這樣的玫瑰「不喜歡競爭」,書上說。鳶尾披散的長髮,妨礙了長白雲獨尊的地位。跟百合站在一起倒無妨,一個春天開,一個夏日放,「你唱罷來我登場」。

「皇家威廉」的位置,由兩株芍藥的球莖填補。這兩株芍藥,說起來身世更可憐,而且正是因為它們,讓我下定決心焚琴煮鶴。

起先是,北面的鄰居嫌我們種在北籬邊的樹牆長得太高,從他們那面把茶花等樹籬狠命修剪,害它們像是遭了多年風災,全往我們這邊傾斜。我氣起來,也打這邊照樣狠命修剪過去。樹籬瘦了身、矮了一大截,茶花腳下便忽然出現了一片照得見陽光的新地。

女兒周末攜男友回家,兩人捲起袖管,為我在新地上開闢了兩方新圃,打下矮木樁為界,十分雅致。我想起古人種芍藥都要準備專門的「藥圃」,而今我已有了「圃」,遂欣欣然上苗園買了兩球芍藥根莖,分別埋下,順便把對鄰居的怨懟拋在腦後,而期待著這名花的歡顏。

書上說了:別指望芍藥種下第一年就開花。是的,我明白耐心的必要。然而茶花不懂什麼是耐心,它迅速擴張在天空的勢力。第二年,粉芍藥奮力開出碩大的重瓣花一朵,外層白色,內層粉色,花蕊黃色。我日日站在廚房內看著對面的它,深情地、用力地看著它。它像是要回報我,總也不謝,總也不謝。相看兩不厭一個月後,花瓣兒才終於紛紛飄落了。

白芍藥則終究沒能開出來,因為它更靠近那強悍的茶花樹,以及再過去的波蘿番石榴果樹(Feijoa)。陰暗的北籬下畢竟不宜嬌貴的花。我又犯了一次錯誤。

我經常愧對滿園花樹。是我犯的錯誤,卻總是由它們來承擔後果。它們顧不得埋怨我,只是極力適應,你看得出來它們竭盡全力與環境周旋。長白雲為見到陽光,固然幾乎扭斷了脖子;白芍藥為了擺脫陰影,也掙扎著仆倒向南方。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類不仁,以草木做實驗。那就是我。

所以,為了芍藥,傷了玫瑰;又為了玫瑰,移了百合。我像陶侃搬磚,東挪西補,庭院卻終究只是一方庭院。

然亦不然。看十幾年前的照片,其實一切都物異人非了。十幾年前我們剛搬來時,這庭院充滿陽光,玫瑰不多,樹都沒長大,葡萄架尚不存在,小池塘也影兒都沒。是我想實現的,半輩子來對中西庭園生活的幻想太多,加上生命的成熟成長,時空變異,把這庭園變得如此擁擠。

擁擠?我也許擁有較多的花和果,庭院卻因人去而寂寥了。我被更多鄰居簇擁著,與他們的關係卻因社會的複雜而疏遠了。我變成名符其實的「在家居士」,僅以電郵和電話,與分散世界的家人親友通音問,此外我差不多就像沉睡在荊棘圍繞的荒廢城堡中,或是困於高塔僅有長髮可與地面相連。

只不過,我不等待英雄救援,不需要一個吻來喚醒。不用,謝謝你,如果我決定離開,我知道長榮的班機哪天飛。

我只是暫時選擇和我的庭園,在一個遙遠到不相干的國度,一個連春與秋、夏與冬都與別人相反的時間帶裡,互相倚靠,在或陰或晴的歲月裡靜靜變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