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10, 2007

懷念香港

【聯合報╱鄭培凱】


有位英國朋友,在香港教書教了二十年,去年退休,到澳洲養老。我去看他,發現他在雪梨郊區臨著海灣買了棟房子,客廳與臥室都有落地長窗,打開來走到後院,短籬圍著如茵的草坪,放眼望去,就是波光粼粼的海灣,藍天碧海,點綴著風中的白帆。我不禁讚嘆不絕,說如此美景簡直是神仙府第,福地洞天,修心養性的好地方。「有點像香港的清水灣。」他嘴角浮現一絲微笑,眉頭微揚,好像是自我揶揄。

「懷念香港嗎?」

「當然,香港那麼好的地方,何況我在那裡生活了大半輩子。」

「那你為什麼要離開,跑到這天涯海角來?」

「你們不是常說,在香港生活就是為李嘉誠打工嗎?我也一樣,做了半輩子工,算是高薪階級了,想退休後擁有一棟看海的小房,可以種種花,養養草,清晨起來在自家的後院散散步,放放狗,愜意徜徉,坐看雲起帆揚,海鷗低翔。可是,我在香港做得到嗎?再給李嘉誠打上二十年工,也買不起那樣一棟房。」

聽他口氣,頗有些憤懟不平,好像香港虧待他們英國人似的。「其實你們在香港已經高人一等了,不但不受歧視,還到處被人捧著供著,像欽差大臣一樣。」

「我可不是果戈里筆下的欽差大臣。雖然比不上當年的燕卜蓀,好歹也是牛津出身的真材實料,教書二十年,培養了不少英才,沒有對不起香港的地方。港英政府植下種族歧視的因,是殖民主義的錯,是大英帝國主義的罪惡,總不能讓我來承擔吧?你們的新特首宣稱要『打好呢份工』,開出張遠期支票,作為施政目標。假如這是衡量公務員的標準,我二十年來全心全意投入教學寫作,早就『打好呢份工』了。」

「對於你打好呢份工,我充滿敬意。倒是對於生長於斯的香港人,明明是土生土 長,明明是自己的鄉土家邦,卻總是覺得在『打工』,我感到這種心理有點怪。」

「老友,這倒不怪,這就是後殖民時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英國殖民者是主 子,公務員或洋行買辦是奴才,一般本地老百姓是奴才的奴才。有工打,能上升到奴才的地位,就要感謝上帝了。其實,你說得也沒錯,我是英國人,即使是打工,心理上也不會淪為奴才,的確占盡優勢。要說怪,香港回歸之後才怪。一國兩制機變無窮,共產黨支持大資本家,民主派倡導社會主義,看得我眼花撩亂。大概是世界變了,我這種老派人跟不上時勢,看不慣香港實踐『發展是硬道理』的粗魯手法。他們不是從大陸上學會了一句詞,叫『絕不手軟』嗎?我聽了不禁倒抽口涼氣,想想退休後留在香港,不但住不起海景洋房,說不定海景都沒了,到處都是宏偉的港珠澳大橋、珠江口直通廣州海底隧道、港潮汕大橋之類。乾脆離開,住到化外之地,眼不見為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