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行李
【聯合報╱楊明】 2007.11.07 02:30 am
也許我應該在一只小罐子裡放進21顆維他命，這樣，當維他命吃完的那個早晨，就是我該去參加論文口試的那個早晨，這是一種很古老的計時方式，像結繩記事一樣古老。但是，萬一我忘了吃呢？……
我夢到自己要搭機出國，究竟去哪裡，夢裡的我並不清楚，只依稀覺得，不是義大利法國加拿大之類要飛行十幾個小時才到得了的地方，應該是新加坡日本這樣距離的國家。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手錶停了，原本以為時間充裕，而其實再過一個半小時我的班機就要起飛，我應該立刻攔下一部計程車去機場，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跳上了一輛機場巴士，巴士剛上高速公路就拋錨了，我無奈的下車，並且更無奈的發現裝有護照現金的揹包，以及裝有換洗衣物和開會資料的拉桿箱都不翼而飛，我覺得有些難為情，不是因為我把行李弄丟了，而是直到發現行李丟失的這一刻，我才想起這一趟出國是要參加一場會議。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應該放棄趕往機場了吧，沒有護照，根本不可能登機，我卻不屈不撓，攔下一輛車請他送我去機場，那輛目的地不明的車居然真把我送到了機場，我衝向航空公司櫃台，向地勤人員解釋我的遭遇，當我說出姓名，櫃台裡的工作人員竟然戲劇化的拿出我的揹包，說撿到的人早我一步送來了，她遞給我揹包的同時將登機證一併塞入我手中，我一路奔跑，通過安全檢查，上了飛機，猛然想起撿到我的揹包的人，會不會也撿到了我的拉桿箱，並且好人做到底，為我辦好託運，不然我到了目的地，沒有換洗衣物是小事，再買就是了，但沒有開會資料比較麻煩，我雖然想起自己要去開會，可是會議的主題為何？卻依然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一串哭聲，一個女人哽咽著說了些聽不清楚的話語，那哭聲持續了一會兒，我終於被吵醒了，發現自己不在飛機上，而哭聲是從客廳忘了關的電視機裡傳來的。
那時距離我的論文口試還有三個星期，我周遭大多數人認為我承受著某種程度的壓力，忙活了兩年多，寫了二十萬字，雖然談不上嘔心瀝血，總也是我放棄了許多玩樂而換來的。但事實是印好論文之後，我其實已經覺得整件事和我沒有關係了，每天無所事事，幾乎不會想起口試的事，當然，我想也有不少人會認為我這樣的情形恐怕就是壓力引起，只是我不願意承認罷了，究竟怎麼回事，我倒無所謂，反正我被困在了等待裡。
為什麼我會作這麼一個夢呢？是對過去職場生涯的一種反制，還是其實是深深的眷戀？
多年前，我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對職場充滿嚮往，我相信那裡比學校有趣得多。多年後，重回學校，讀完碩士，讀博士，我的想法依然沒變，職場比學校有趣多了，只不過以前這念頭是種想像，現在則得到了印證。正在等待口試的我，已經進展到攻讀博士整個過程的最後階段，同學們紛紛開始尋找工作，我不像有些懂得規畫、人面又廣的同學探尋到多種門路，但我想也不要緊，只要正在進展中的雙線有一線成功即可。同學們見我如此粗心大膽，提醒我萬一沒成，求職期豈不又要拖延，於是好心提出建議，要是工作沒著落，乾脆繼續博士後研究，我聽聞大驚失色，我年輕好學的同學沒發現，仍絮叨完成博士後的好處，以及博士後研究期間單位提供的待遇，從宿舍到獎學金，好不容易進入獲取博士學位最後階段的我，此時實在無心也無力繼續在這條路上堅持，我幾乎已經看見了一個活生生的范進在我眼前，中年考功名，陷入進退維谷的癡狂瘋癲狀。
只要捱到通過口試，我迫不及待重返職場。然而夢裡遺失的拉桿行李箱，究竟裝著什麼樣內容的會議資料，該不會我所不記得的會議其實是一場學術研討會，而我正要去發表一篇完全陌生的論文吧。這個念頭一出現，已經完全清醒無法返回夢境的我，不禁為夢裡自己的處境憂心起來。
我多希望夢裡的自己只是要去旅行，或者是去參加一場派對，所謂的開會資料不過是派對請帖，標註派對的時間地點，還有提醒dress code。夢裡的我忘了前往機場是要去往何處，也不記得究竟要去參加一場什麼樣的會議；現實生活裡的我其實又何嘗不是如此，忘了自己年輕時夢想的生活，忘了繼續學業的初衷，一心只盼著快點結束當下的苦悶，以為如此才能開始新生活，雖然我早已失去展翅的能力。
忘記夢想的我，變成一個負責任但是乏味的成年人。
論文印好送出等待口試的一個月裡，我過著三餐定時並且每周運動兩次的規律生活，但是因為缺乏和他人的接觸，所以完全失去了對時間應有的概念，只模糊知道這是夏天，但究竟是五月還是六月，卻又不能確定。常會在睡醒時突然覺得自己錯過了口試，莫名其妙的成為缺席的博士候選人，明明距離口試還有大半個月，我卻認為我的論文口試已在昨天舉行，但我不記得該去出席，我想像著學弟著急的撥打我的手機，對於我的荒唐行為感到不可思議，可是我的手機關機，他再著急也聯絡不上我，只能支支吾吾安撫現場詫異又不耐的老師們。
每天早餐後，我會吞服一顆綜合維他命，我想，也許我應該在一只小罐子裡放進21顆維他命，這樣，當維他命吃完的那個早晨，就是我該去參加論文口試的那個早晨，這是一種很古老的計時方式，像結繩記事一樣古老。但是，萬一我忘了吃呢？正逐步走向蒼老的我又荒謬的回到彷彿大學聯考前等待倒數計時的日子，黑板上一天一天遞減的數字，讓人不耐煩，恨不得立刻變身至考試結束，鈴聲響起，交出考卷的那一刻。
三個星期後，我如願通過口試，將那個在夢境中倉皇失措的自己遺留在賃居三年的小屋裡，我清楚的知道，還會有數個倉皇失措的自己在未來生命不同的時間點等待著我，生命中總不時有鈴聲催促著我們交出各種考卷。然而，我還是忍不住庸人自擾的擔心著，哪一天那震耳的鈴聲，宣告的是人生的終場，當鈴聲響起時，我會交出怎樣的一張考卷。那張試卷不論成敗，都不能再重來。
而我遺失的行李箱裡裝的究竟是些什麼？我再也沒有機會知道。
也許我應該在一只小罐子裡放進21顆維他命，這樣，當維他命吃完的那個早晨，就是我該去參加論文口試的那個早晨，這是一種很古老的計時方式，像結繩記事一樣古老。但是，萬一我忘了吃呢？……
我夢到自己要搭機出國，究竟去哪裡，夢裡的我並不清楚，只依稀覺得，不是義大利法國加拿大之類要飛行十幾個小時才到得了的地方，應該是新加坡日本這樣距離的國家。我突然發現自己的手錶停了，原本以為時間充裕，而其實再過一個半小時我的班機就要起飛，我應該立刻攔下一部計程車去機場，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跳上了一輛機場巴士，巴士剛上高速公路就拋錨了，我無奈的下車，並且更無奈的發現裝有護照現金的揹包，以及裝有換洗衣物和開會資料的拉桿箱都不翼而飛，我覺得有些難為情，不是因為我把行李弄丟了，而是直到發現行李丟失的這一刻，我才想起這一趟出國是要參加一場會議。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我應該放棄趕往機場了吧，沒有護照，根本不可能登機，我卻不屈不撓，攔下一輛車請他送我去機場，那輛目的地不明的車居然真把我送到了機場，我衝向航空公司櫃台，向地勤人員解釋我的遭遇，當我說出姓名，櫃台裡的工作人員竟然戲劇化的拿出我的揹包，說撿到的人早我一步送來了，她遞給我揹包的同時將登機證一併塞入我手中，我一路奔跑，通過安全檢查，上了飛機，猛然想起撿到我的揹包的人，會不會也撿到了我的拉桿箱，並且好人做到底，為我辦好託運，不然我到了目的地，沒有換洗衣物是小事，再買就是了，但沒有開會資料比較麻煩，我雖然想起自己要去開會，可是會議的主題為何？卻依然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一串哭聲，一個女人哽咽著說了些聽不清楚的話語，那哭聲持續了一會兒，我終於被吵醒了，發現自己不在飛機上，而哭聲是從客廳忘了關的電視機裡傳來的。
那時距離我的論文口試還有三個星期，我周遭大多數人認為我承受著某種程度的壓力，忙活了兩年多，寫了二十萬字，雖然談不上嘔心瀝血，總也是我放棄了許多玩樂而換來的。但事實是印好論文之後，我其實已經覺得整件事和我沒有關係了，每天無所事事，幾乎不會想起口試的事，當然，我想也有不少人會認為我這樣的情形恐怕就是壓力引起，只是我不願意承認罷了，究竟怎麼回事，我倒無所謂，反正我被困在了等待裡。
為什麼我會作這麼一個夢呢？是對過去職場生涯的一種反制，還是其實是深深的眷戀？
多年前，我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對職場充滿嚮往，我相信那裡比學校有趣得多。多年後，重回學校，讀完碩士，讀博士，我的想法依然沒變，職場比學校有趣多了，只不過以前這念頭是種想像，現在則得到了印證。正在等待口試的我，已經進展到攻讀博士整個過程的最後階段，同學們紛紛開始尋找工作，我不像有些懂得規畫、人面又廣的同學探尋到多種門路，但我想也不要緊，只要正在進展中的雙線有一線成功即可。同學們見我如此粗心大膽，提醒我萬一沒成，求職期豈不又要拖延，於是好心提出建議，要是工作沒著落，乾脆繼續博士後研究，我聽聞大驚失色，我年輕好學的同學沒發現，仍絮叨完成博士後的好處，以及博士後研究期間單位提供的待遇，從宿舍到獎學金，好不容易進入獲取博士學位最後階段的我，此時實在無心也無力繼續在這條路上堅持，我幾乎已經看見了一個活生生的范進在我眼前，中年考功名，陷入進退維谷的癡狂瘋癲狀。
只要捱到通過口試，我迫不及待重返職場。然而夢裡遺失的拉桿行李箱，究竟裝著什麼樣內容的會議資料，該不會我所不記得的會議其實是一場學術研討會，而我正要去發表一篇完全陌生的論文吧。這個念頭一出現，已經完全清醒無法返回夢境的我，不禁為夢裡自己的處境憂心起來。
我多希望夢裡的自己只是要去旅行，或者是去參加一場派對，所謂的開會資料不過是派對請帖，標註派對的時間地點，還有提醒dress code。夢裡的我忘了前往機場是要去往何處，也不記得究竟要去參加一場什麼樣的會議；現實生活裡的我其實又何嘗不是如此，忘了自己年輕時夢想的生活，忘了繼續學業的初衷，一心只盼著快點結束當下的苦悶，以為如此才能開始新生活，雖然我早已失去展翅的能力。
忘記夢想的我，變成一個負責任但是乏味的成年人。
論文印好送出等待口試的一個月裡，我過著三餐定時並且每周運動兩次的規律生活，但是因為缺乏和他人的接觸，所以完全失去了對時間應有的概念，只模糊知道這是夏天，但究竟是五月還是六月，卻又不能確定。常會在睡醒時突然覺得自己錯過了口試，莫名其妙的成為缺席的博士候選人，明明距離口試還有大半個月，我卻認為我的論文口試已在昨天舉行，但我不記得該去出席，我想像著學弟著急的撥打我的手機，對於我的荒唐行為感到不可思議，可是我的手機關機，他再著急也聯絡不上我，只能支支吾吾安撫現場詫異又不耐的老師們。
每天早餐後，我會吞服一顆綜合維他命，我想，也許我應該在一只小罐子裡放進21顆維他命，這樣，當維他命吃完的那個早晨，就是我該去參加論文口試的那個早晨，這是一種很古老的計時方式，像結繩記事一樣古老。但是，萬一我忘了吃呢？正逐步走向蒼老的我又荒謬的回到彷彿大學聯考前等待倒數計時的日子，黑板上一天一天遞減的數字，讓人不耐煩，恨不得立刻變身至考試結束，鈴聲響起，交出考卷的那一刻。
三個星期後，我如願通過口試，將那個在夢境中倉皇失措的自己遺留在賃居三年的小屋裡，我清楚的知道，還會有數個倉皇失措的自己在未來生命不同的時間點等待著我，生命中總不時有鈴聲催促著我們交出各種考卷。然而，我還是忍不住庸人自擾的擔心著，哪一天那震耳的鈴聲，宣告的是人生的終場，當鈴聲響起時，我會交出怎樣的一張考卷。那張試卷不論成敗，都不能再重來。
而我遺失的行李箱裡裝的究竟是些什麼？我再也沒有機會知道。
posted by James at 12:44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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