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12, 2007

柏頓街的老書店




【聯合報╱李有成】

我低著頭朝沃本步道走去,我知道,我會經過葉慈住過的地方。就在轉進沃本步道的時候,我回頭看,那雨中的老書店只剩下茂密的紫藤可辨,在暮色漸濃的柏頓街,老書店彷彿在哀傷中揮手向我告別……
老書店位於柏頓街(Burton Street)。柏頓街不是什麼名街,但也並不難找。出了羅素方場(Russell Square)的地鐵車站,順著車站對面的馬區蒙特街(Marchmont Street)走,到了街的盡頭,轉進左邊的卡萊特花園(Cartwright Gardens),眼前是一排喬治時代的房子,略呈弧形,全都是旅館。沿著這些旅館走到底,再左轉就會看到柏頓街。柏頓街很短,可能不滿兩百公尺,兩排房子,一排是英國醫學會與郡縣旅館(County Hotel)的後門,另一排是住家。街上既沒有商店,也沒有餐廳,只有兩家舊書店,路人稀落,車子更少,除了安靜,街不成街,反而近乎死巷。

柏頓街盡頭的那家舊書店有一個古雅的阿拉伯名字,叫馬革里布書店(The Maghreb Bookshop),從店名不難猜出這家書店的性質。書店賣的主要是與北非——特別是阿爾及利亞、摩洛哥、突尼西亞及利比亞——有關的書籍。書店主人是摩洛哥人,五十開外的年紀,年輕時到倫敦念書,結果留了下來,一住就是三十幾年。1987年創辦這家書店,還兼任《馬革里布評論》(The Maghreb Review)的主編。他相當熱情,談興又高,我偶爾到書店來,他總是跟我聊個不停。有時路過,剛好他站在門口,也會一再邀我入內品嘗咖啡。


倫敦馬區蒙特書店外牆紫藤蔓生,生機盎然。
李有成/攝影
書店所售的書籍除了與北非有關外,中東與伊斯蘭教方面的著作也不算少。書籍的擺放頗見秩序,店面雖小,但乾淨整齊。我在店中看到幾本范農(Frantz Fanon)的傳記與評論,為大型書店所無,曾經心動想要全部買下,一想到行李已經超重,只好作罷。主人的收音機總是開著,而且播的大部分是法語節目。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書店主人,我總會想起我的摩洛哥朋友阿默薩貝(Ahmed Saber)。阿默同樣英、法語流利,同樣熱情奔放,幾次在一起開會,他看到我,也是話不停嘴。有一次還小心翼翼,老遠從摩洛哥帶了一面手工製鑲銅玻璃鏡子到德國給我,讓我非常感動;我也只得小心翼翼,把玻璃鏡子帶回到更為老遠的台灣。

其實真正讓我動容的是柏頓街的另一家舊書店——或者說,老書店。書店不僅賣的是舊書,而且真的老態畢露。剛住到布倫斯柏里(Bloomsbury)的時候,幾次路過,我並沒有特別留意這家書店。書店的大門低矮,紫藤蔓生,一片翠綠,倒是生機蓬勃,遮住了大半的門牆。書店甚至連個像樣的招牌也沒有,若不是門口那兩個小箱子的廉售書,或者門邊老舊櫥窗裡的幾本精裝書,路過的人很可能錯過這家書店。書店當然有店名,就寫在一張比名片略大的卡片上,夾在門縫裡。我第一次走進這家書店時,竟然沒有留意卡片上的店名,第二次才在門上看到卡片,原來叫馬區蒙特書店(The Marchmont Bookshop)。馬區蒙特街是布倫斯柏里的主要老街,大名反而為這家既不起眼又不在馬區蒙特街的舊書店所據。我問店主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主人已經年過七十,動作緩慢,口齒囁嚅,他說書店已經有三十多年了,原來確實是在馬區蒙特街,1977年他頂下這家書店時就已經搬到現址,書店也就延用舊名。店面約有十坪大,書籍擺放稍嫌凌亂,不若馬區蒙特街的幾家書店,也許主人年老力衰,已經力不從心。不過這裡的舊版詩集數量甚多,還有一些過期詩刊,反倒是別處難得一見。原來書店主人曾經擔任中學英文教師,喜歡讀詩,因此獨鍾詩集。書店也有一些文學批評與作家傳記,我發現這裡竟然有好幾本李維思(F. R. Leavis)久已絕版的精裝文集,都是四、五十年前的老書,不過印製講究,書況良好,很有質感,而且是老牌出版社查圖與文度斯(Chatto and Windus)的出版品,令我相當意外。四十年前我初讀李維思的《英國詩的新趨勢》(New Bearings in English Poetry)與《偉大的傳統》(The Great Tradition),當時雖然對英國文學所知不多,可是對李維思那種綜攬全局,氣勢磅的論述方式則是心儀不已。眼前這幾本書固然並非李維思的扛鼎之作,不過其縱橫捭闔,知人論世的方法與格局顯然還在。



倫敦沃本步道有葉慈舊居。
李有成/攝影
我向年老的書店主人探詢有沒有威廉士(Raymond Williams)的小說,他回答說沒有印象,不過他要我到地下室看看,地下室還有一些小說。我於是踩著門邊狹窄的階梯往地下室走。地下室面積更小,有兩盞日光燈,光線尚佳,只是書籍散亂在書架與地上,加上霉味嗆鼻,顯然不宜久留。我匆匆瀏覽架上的書,看到一本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長日將盡》(The Remains of the Day),還是1987年菲柏與菲柏(Faber and Faber)的第一版精裝本,書頁微黃,但全書潔淨,顯然還沒有人讀過,而且標價只要兩鎊五,價廉而物更美。我毫不猶豫,抓了《長日將盡》立刻回到地面。這是我第一次到這家書店,只花了十五英鎊竟換得了五本書:三本李維思、一本石黑一雄,另加吳爾芙(Virginia Woolf)的回憶文集《存在的時刻》(Moments of Being)。
這以後只要路過,我都會轉進書店看看。書店每天的營業時間不長,周日休息,主人有事時也會大門深鎖。顧客稀少,這未嘗不是原因。多去幾次之後,主人顯然對我有些眼熟,有時店中沒有別的顧客,他也會跟我聊上幾句。他的太太已經在兩年前過世,於是他賣掉了郊區的房子,在倫敦市區租了一棟公寓,有二、三十箱的書,想搬到書店來,可是書店也是空間有限。他感嘆說,布倫斯柏里雖然人文薈萃,倫敦大學的幾所重要學院都在這裡,此地許多房地產也盡為倫敦大學所有,但是現在的學生難得願意逛書店,更遑論買書,跟十幾年前不能同日而語。「也許他們的時間都花在上網了。」老人頓了頓,接著說:「你知道嗎?前面沃本步道(Woburn Walk)的店鋪有些以前是書店,後來都關門了。」

沃本步道就在我住處的對面,步道很短,兩旁都是餐廳與商店,唯一與藝文有關的就是一間叫水族館(Aquarium)的小型畫廊。我有一天在畫廊對面的餐廳用餐,天氣晴朗,就選擇餐廳外面的位子。用餐時我不經意抬頭往周遭四顧,發現餐廳二樓的牆上鑲著一片銅板,上面赫然刻著:「從1895年至1919年,愛爾蘭詩人與劇作家葉慈(W. B. Yeats)曾居於此」。二十世紀初布倫斯柏里那幫文人墨客經常聚會的高登方場(Gordon Square)就在兩、三百公尺之外,吳爾芙在〈老布倫斯柏里〉(Old Bloomsbury)一文中曾經提到葉慈,詩人想必偶爾也會越過馬路,步行到高登方場,參加布倫斯柏里幫(Bloomsbury Group)在吳爾芙家的周四雅集。

年老的書店主人還告訴我,一、兩年後他就要結束書店的生意,把店面與地下室整修為住家,自己搬過來住。「那太可惜了。」我說:「如果我有能力,真想把你店裡的詩集全買下來,送給台灣的某一家大學。」我心想下回再到倫敦,也許就看不到柏頓街這家老書店了。不知道這些詩集最後的歸宿會在何處?店裡的書是否又要再次顛沛流離,命運難測?這三、四十年來,我在家裡和研究室堆積的書又何止二、三十箱。這些我看過,畫過,或者摸過的書將來會歸向何處?

在離開倫敦的前一天,已近黃昏,我冒著雨,特地到柏頓街向老書店的主人告別。「我就要回去了。」我至今尚未請教老人家的大名。他就像我生命中許多擦肩而過的人,也許從此不再見面。「你保重。希望下次來倫敦時,你的書店還在。」我實在說不清楚,這樣的話別是否妥當。我轉身走下地下室,從書架上拿走巴恩斯(Julian Barnes)與麥秋文(Ian McEwan)的精裝本小說——其實我早已經讀過這兩本小說,我只是覺得必須帶走什麼,執拗地不想空手離去。

我付了錢,跟書店的老主人握手道別,走出書店,天還下著雨。低著頭朝沃本步道走去,我知道,我會經過葉慈住過的地方。就在轉進沃本步道的時候,我回頭看,那雨中的老書店只剩下茂密的紫藤可辨,在暮色漸濃的柏頓街,老書店彷彿在哀傷中揮手向我告別。

【2007/12/1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