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男浮世錄》夜霧

【聯合報╱裴在美】 2008.02.29 02:43 am



一個過去跟他因公事而成為朋友、但最近這幾年幾乎不曾有任何聯繫的人，突然打電話來。在他好不容易弄清對方是誰之後，那人才支支吾吾，又是抱歉又是哈啦的，鬧了半天才道出原委：「真的是很冒昧，希望你別介意……啊你最近怎樣？都沒什麼改變喲？沒變最好。我就是因為一下子改變太大。是這樣的噢……我跟太太離了婚，其實，是分居啦。結婚這麼久一下子說分開就分開，真的很不習慣，幾乎每個晚上都失眠。啊這樣下去我真的很擔心自己……」小詹的聲音一下子哽咽住。

這激發了他的同情。據說離婚對人的傷害不下於親人的亡故。但講了半天，原來是小詹希望他能搬去陪他住段時間。他一聽，簡直被嚇住。這人怎麼可以生出這麼大膽驚人的想法來？自己像是保母型的人嗎？還是那種可以隨便被人使來喚去的爛好人？抑或小詹是同性戀？那表示自己也被他認為是gay了不是嗎？「不不不……你絕對不要誤會。是我一直覺得你很……嗯，超然。獨來獨往的，很了不起，也很可以信任。我不是沒有親人和朋友，但真的很怕八卦或人家把我勸來勸去。也有想過去找一個室友，但你知道外面的人很雜，不可靠，我又怕髒……」這些理由他倒都能理解，講到最後，總算勉強同意了。每天晚上到小詹那裡晃晃，好讓他眼前有個人影，不致太過苦悶患上憂鬱症。但卻有言在先：拒絕討論、傾聽一切小詹婚姻婆婆媽媽的瑣事。

本來並沒跟他做室友的打算，但把手提電腦啊什麼的帶來帶去，實在太麻煩，通車也太耗時間。晚上工作累了索性睡在小詹隔壁的房裡，反正有兩套衛浴，一切都很現成而方便。小詹白日上班，他則是夜間工作，白日晏起。兩人作息剛好錯開，相重疊的只有晚上那一小段。隨便應付一下也就打發過去了。

還好，小詹一切都還算正常，只是瘦得厲害，彷彿比幾年前瘦去一半。「失眠是主要原因。」小詹還半開玩笑地說：「最近聽到收音機上作廣告，我都心動了。有醫院找失眠的人去試新療法，中醫針灸和西藥並用，連續兩星期要到醫院睡覺，作腦電波觀察。我差點要去報名了。」「你去啊，那我正好可以回家。」

未料，一語成讖。自從搬到小詹住處後，他因換了陌生地方而睡不寧，已有一周未曾好好睡過，以致時有心悸，眼前昏黑，精神不能集中。他感覺自己就快要支撐不住了，於是趕緊跟小詹告了假，打包走人。

大睡了幾日夜之後，他終於精神飽滿，感到身上每個細胞末梢都充滿了活力。窗口透進午後亮閃閃的陽光。他想起小詹，便撥了電話過去。接電話的竟是小詹的母親，弄清楚他是誰後，這才說：「小詹往生了。前天的事。他吃安眠藥自殺的。遺書上有特別謝謝你……不要這樣說，大家都已經盡力了。」

掛上電話以後的幾個小時他完全沒法正常作息。腦中一片混沌，要不就混亂地一遍遍來回追憶那幾日與小詹的相處，並不斷責怪自己的失職。深夜時，他覺得自己快要瀕臨崩潰了，便走進附近一間酒吧。一口氣連灌三杯威士忌，完了再要一瓶啤酒。酒精下肚後，人立刻恍惚起來，才不再感到那迫人的壓力了。

暈忽之際，他感覺四周都空寂了。一個人走到面前，撕去脖子上的領結。似乎說了句「我陪你喝」之類的話，便在他對面坐下了。
他開始說話，斷斷續續，講給那人聽，但不管講什麼，最終都逃不過小詹的自盡。他好像哭了，也許那人也哭了。走出酒吧時身體浮飄飄的。街上奇靜，暗夜的燈發出淒清的光芒。他穿過馬路、高架橋、一重又一重的騎樓，逐漸感覺腳步下的地面平穩起來。

涼風吹來，酒似乎醒了大半。他有種大病初癒的感覺，又彷彿有滴喜悅的滋潤。孤寂像杯冰水，那樣透明，那樣醒神。但是多好。一個人，有整條空蕩蕩的馬路。黑夜的城市彷彿酣睡的孩童，與白日的吵鬧瘋狂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偶有幾輛街車行過，刷地一聲，立刻火箭一般消失了。

上個星期他還確曾想過，找個兩人都失眠的夜裡，帶小詹出來壓馬路散步，最好兩人分道，各人走各人的，讓他好好感受一下孤寂的況味。要懂了孤寂，才算真正跟自己作成了朋友。但這一刻，他忽然覺得小詹就在身邊。於是隨口說道：你看，我的臉都溼了。
真的是，夜霧漸濃，他感覺到自己的頭髮逐漸溼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