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04, 2008

京奧感嘆:英國人的八分鐘

李劼  (20080905)



 一輛倫敦人的雙層巴士靜靜地駛入喧囂的北京奧運會場。於是,被電光聲色和絢麗煙火營造得誇張得不能再誇張、虛假得不能再虛假的奧運閉幕式,突然出現了充滿日常生活氣息的真實,出現了不戴任何面具,不穿任何統一服飾的實實在在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這輛巴士帶出一個相當樸素的日常生活場景:車站以及候車的男女老少。這輛巴士由此象徵性地將奧運從2008的北京迎接到1012的倫敦,隨意得就像人們平日裡的上下班一樣,親切得宛如趕著上下班的父母,接送幼兒園的孩子。當巴士頂層打開時,人們看到的,是一個與中國式的「東方紅」和北朝鮮的「阿里郎」截然不同的舞台,一種與以虛榮掩飾自卑的誇張截然不同的樸實,一種與整齊畫一和千篇一律截然不同的文化。

 審美標準可以不同,但藝術境界卻不是沒有高低之分的。同樣是隱喻和象徵,不需要特意選用虛張聲勢的場面,更不需要把活生生的男女變成千人一面的道具,而只是截取一個日常生活的片斷,便把奧運像一個去幼兒園的孩子,輕輕鬆鬆地從北京接到了倫敦。多麼的簡單,多麼的實在,又多麼的意味深長。假如人們聯想一下倫敦地鐵曾經遭受過恐怖襲擊,那麼這輛巴士同時又顯示了一種自信和頑強:倫敦交通並不因為恐怖襲擊而中斷,不僅照樣行駛如常,而且還可以開到北京接送奧運!
 英國人展示他們的喜慶,不用任何鋪張。人物只有十幾個,道具更是簡單到了僅僅選用了一輛巴士,幾把雨傘,外加一個足球。倫敦市長的信誓旦旦:我們不會浪費納稅人的一分錢,看來並非虛言。他的另一個諾言:借奧運改變倫敦東區的荒地,也非官場套話。民選出來的官長,不敢對選民打誑語。那位站在巴士頂上的女歌手麗安娜.路易斯,就是來自倫敦東區的一個象徵性人物。作為倫敦的市長,根本不需要討好英國女皇,也不需要向首相點頭哈腰,他的笑臉始終向著倫敦的民眾。開入京奧的那輛巴士,由此散發著濃厚的平民氣息。

 保留了英國皇室及其貴族傳統的盎克魯撒克遜民族,同時又受益於莎士比亞戲劇的培育。莎士比亞的幽默,連同莎士比亞的人文精神,早已根植在這個民族的靈魂深處。在戰爭年代,一個送牛奶的倫敦工人,會在被炸毀的房屋門前,放上一個空牛奶瓶子,然後朝著遇難的房主鞠躬默哀。這樣的人文氣度在迎接奧運使命時,則由一輛巴士體現得淋漓盡致。安安靜靜的巴士,栩栩如生的舞台,演員生動的表情,小女孩的爛漫,連同那一把把打開的雨傘。即便偶像球星貝克漢,也不會鐵板著面孔做雕像狀。那位名揚天下的球星,在巴士上笑得像個孩子。尤其是將足球一腳踢出的神情,全然一個頑童。假如這樣的球星臨場退賽,不會引起任何不必要的猜疑。

 蟻蟲爬塔柱,走狗綿羊美學

 一輛日常得不能再日常的巴士,一場僅八分鐘的表演,讓沈浸在虛假透頂的裝模作樣的狂歡中的人們,一下子回到了素樸的人世。開幕式加上閉幕式,幾小時的絢麗,被這八分種洗盡鉛華。全體中國表演者連同幕後策劃和前台導演,如同一個卸了妝的女人,不無尷尬地面對這輛巴士。全世界的觀眾,此刻關注的不是這個擦掉脂粉後的女人漂亮不漂亮,而是有沒有人的尊嚴可言。尊嚴不是耀武揚威,不是誇耀過去,更不是張揚權力,而在於權利和自由的有無。在一個充滿冤魂和冤民的城市裡,由於權利和自由的長年剝奪,舞台上竟然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現千人一面的少男少女,像螞蟻和蛆蟲一般,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塔柱蠕動。相比於那輛充滿人情味的巴士,這根燈塔不像燈榙、陽具不像陽具的柱子,充滿著對人的蔑視,對人的尊嚴的不屑一顧。由此可見,中國文化界和影視界的爆發戶們,除了知道向朝廷點頭哈腰,並不把芸芸眾生當回事情。這倒是和當今中國官府的所作所為如出一轍:把民眾遠遠趕離北京城。倫敦奧運面向民眾,北京奧運把民眾當垃圾。所以這閉幕式,有了蟻蟲爬塔柱的醜陋場景。

 有人把2008京奧開幕式和閉幕式,比作1936的德國那部奧運紀錄片「奧林匹亞」,從而把張藝謀比著蘭妮.雷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這實在有欠確切。至少在美學上,兩者相距甚遠。蘭妮.雷芬斯坦的「奧林匹亞」,是一種豹子美學,可以說充滿進取性;也可以說,充滿侵略性。這種豹子美學,讓人最不能接受的是其與生俱來的征服欲。雖然在哲學上,可以找出尼采和叔本華的論說;在音樂上的同類,乃是華格納的歌劇。相形之下,張藝謀的京奧開幕式閉幕式所體現的,卻是走狗和綿羊美學,以狗的效忠和羊的馴順為特徵。表面上的誇張,掩飾不了骨子裡的奴性;花裡胡哨的表演,充滿低聲下氣的諂媚。這種美學根植於家禽哲學。所謂家禽哲學,是指喪失了人的基本定義,將效忠皇權服膺朝廷作為生存本能,從而又將如何效忠作為生存策略的道德倫理。家禽哲學的庭院標本是家奴,家禽哲學的廟堂標本是太監;而家禽哲學的鼻祖,則是開幕式特意搬出的孔夫子。

 縱做鬼,也幸福?

 自由,作為一種生命本然的品質,並非為西方世界所獨有。中國人有著非常精采的以自由為指歸的人文傳統,從《山海經》到《紅樓夢》,源遠流長。一部未完成的《紅樓夢》,相當於莎士比亞的全部戲劇。對尊嚴的強調,對尊嚴的捍衛,乃是這部小說的亮點所在。即便一個小丫環,也會為了尊嚴不惜一死。更不用說,《山海經》裡諸多英雄,其中最為倔強的,即便斷去頭顱,也要抗爭到底。這種以尊嚴為核心的人文傳統,在中國歷史上,雖然不被列為正史,卻從來不曾中斷過。就連當年的革命黨人,都懂得「人的身軀,怎能從狗洞子裡爬出」?遺憾的是,如此豪言壯語的革命烈士可能致死都不會想到,在他們的政黨當政之後,竟然會逼著整個民族全體鑽進國家主義的狗洞,並且還由此形成走狗和綿羊的家禽美學。

 與人像螞蟻和蛆蟲一般在柱塔上蠕動相應的,是少女們千篇一律的微笑。倘若笑一分鐘只是讓人感覺太虛假,那麼笑幾個小時,簡直是一種無名的恐怖。這是一種由虛假組成的恐怖。煙火是假的,歌聲是假的,英雄是假的,年齡是假的。更不用說,笑容是假的。甚至連多明哥的嗓音,都變得十分虛假。那支從「我愛北京天安門」演變而成的「我愛北京」,將虛假的演唱推向假做真是真也假的高潮,以致台上的所有明星,臉上全都掛著一模一樣的笑容,像是一群訓練有素的機器人。若干年以後的中國人,倘若一不小心,回過頭來觀看一下2008京奧開幕式和閉幕式,感覺可能會跟現在的國人翻看毛時代的大型舞台劇「東方紅」一樣。未來的中國人,會為自己的先人如此虛假如此愚昧,感到驚訝不已。

 由此聯想到那個活到一百多歲的蘭妮.雷芬斯坦,至死不改初衷。不知京奧的那位導演,在這個時代過去之後,會不會為自己作為感到尷尬。不管人們如何的不認同蘭妮.雷芬斯坦,人家畢竟也是種信仰。可是當今中國名導演,並不是因為信仰而做出「東方紅」式的大場面,而是典當了自己的靈魂,出賣了自己的自由,才獲得了這份導演奧運儀式的榮耀。當眾多歌星在這位導演的編排下,唱出「科技之光把愛點亮,幸福歌聲唱得響亮」時,實在令人啼笑皆非。毛時代的頌歌,都沒有如此拙劣。比之於當年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奧運歌詞略輸文采,稍遜風騷。還不如那個文聯主席直截了當:縱做鬼,也幸福。

 自由和尊嚴才是文化的核心

 英國人的八分鐘,給京奧會場帶來了一幕揮灑自如的人文場景。因為他們不需要虛張聲勢。樸實的表演,從容的微笑,自信和尊嚴,盡在不言之中。相形之下,中國人花了那麼大的人力和財力,卻只是打造出了一個鍍金的天空。這個天空充分凸顯了後毛時代和後鄧時代的虛榮和平庸。這個天空因為空前的虛假而轉瞬即逝,也因為現實的困頓而隨即煙消雲散。這個天空如同經濟的造假繁榮和股票的胡亂飆升,形同泡沫。京奧導演似乎正是按照泡沫意象,設計了一群群少男少女的統一服飾和僵硬笑容。如此的愚昧,只能印證,當年文化大革命那樣的瘋狂,並非一人所為。倘若再來一次,也不是沒有可能。

 英國人的八分鐘,對照出了中國的歷史,是多麼的沈重,也映照出了中國人未來的人文之路,是多麼的漫長。莎士比亞已經活在英國人的心裡,而中國的人文精神和人文傳統,於當今的國人卻是如此陌生,如此遙遠。他們好像早已不在乎尊嚴的有無,甚至連有關尊嚴的記憶,都已喪失殆盡。他們因此始終處在自卑情結的苦苦糾纏裡。因為沒有尊嚴,只好努力媚笑;因為沒有自信,所以使勁誇張。一場奧運,苦了民眾,也苦了官家。好像全都得到了,絢麗的表演或者上百個獎牌,其實什麼都沒有。鍍金的天空映照出的,不過是一片白茫茫大地。一場傾國之力的京奧,向世界證明了,中國人口很多,但人,自由和尊嚴意義上的人,卻很少,很少。自由和尊嚴是文化的核心內容,也是人之所以為人,文化之所以為文化的基本定義。可憐那位京奧導演,只知道辛辛苦苦地向人們搬出四大發明。因為那是他小時候在教科書上讀到的。他誤以為,這就是文化,這就是中國文化。他搞錯了,從而既愚弄了中國民眾,又欺騙了西方世界。人家只需要八分鐘的演出,就把這個謊言全然戳穿。中國人應該感謝英國人的這八分鐘,即便當今的中國人看不懂,未來的中國人也一定會看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