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說新語》功夫天王西遊記

祁立峰/聯合報

其實在「跨國離散」提出沒多久前，中國風符碼就已暗渡陳倉……


不知各位的記憶力如何，你倒總覺那句教忠教孝口號言猶在耳。二十一世紀是中國人的世紀！


商品的「跨國離散」（dissemination）理論，目前仍處開發階段，是論指全球化時代來臨，原來馬克思主義中資本過剩的商品，終於再不限流通的地域或文化，開始隨消費者與資本利潤的流動而在異國文化受器間傳播。在匯集成龍、李連杰兩大功夫天王，同台比劃因而迭掀話題的電影《功夫之王》中，扮演智慧老人形象的老莫示範給傑森看的幾套拳，從一開始的螳螂拳、蛇拳、虎鶴雙形，到後來的臥虎瘦猴，就以戲擬（parody）直指李安、張藝謀、史堤芬周等大導演，對東方與武俠的再現（representation）、含混與學舌（mimicry）。


但將矛頭指向諸位國際大導，其實有失厚道。君不聞好萊塢對亞洲導演的評價：「亞洲導演全是功夫片導演。」這對向來就匱缺武打巨星的台灣無疑是天險，且讓蔡明亮、侯孝賢和去年甫離世的楊德昌情何以堪？


其實在「跨國離散」提出沒多久前，中國風符碼就已暗渡陳倉。傳媒考量對岸共和國的國運扶搖直上，命其名曰「軟實力」（soft-power）。顧名思義，中國熱作為象徵力量，有別於過去政治、主義、意識型態的潛移默化，卻與經濟、供需、商品與利基市場倫理息息相關。如果我們真的只是望文生義，誤將軟實力等同嬌柔無骨、軟趴趴的小孬孬，或認為文化實力只隱蔽於強國強種的民族主義迷思身後，那恐怕就與中國符號飄洋過海，軟硬兼施、剛柔並濟的最高境界失之交臂。


你從片頭就看出巧思。年輕點的觀眾恐怕喊不出一瞬閃滅的拼貼（bricollage）武俠明星、海報、片名：《少林寺》、《獨臂刀》、《龍爭虎鬥》、《白髮魔女》、《蛇行刁手》……相較2008年的北京奧運、2010年的上海世博，正在流行的中國符號與全球共同市場思維下，諸多理論藉情節單純、角色扁平如漫畫的電影，於戲裡戲外推陳出新。


電影中成龍才登場就酣醉蹣跚，你怔忡恍神，彷彿瞅見二十年前那甫從七小福單飛、身手矯健少年，施展他的「醉拳」第一式──呂洞賓醉酒提壺力千鈞。原本凶悍陰狠，埋伏於其周遭的那些個宛如《特洛伊戰爭》、《納尼亞傳奇》裡異域冑甲衛兵，一一慘遭內力震飛。一齣接一齣誇張的特效與崩壞景象中，功夫明星提勁運氣，數以千計的兵卒重傷翻滾，歪斜飛出畫面。推本溯源，這約莫當年《駭客任務》中，以救世主兼木馬程式之姿闖入超級電腦中的基努李維，其不傳之體術奧義。但那本當雷霆霹靂、萬夫莫敵的必殺技，怎麼才幾年就變得隨處可見，廉價而平凡。


一路看下來，你總有著匱缺情節，專事懷舊的感傷。過去的輝煌故事、武林流傳的瑰寶祕笈或絕世神功，江湖恩怨風起雲湧、兒女情長纏綿悱惻……加冕又脫冕。著迷於中國功夫的阿凸仔傑森（Jason），因緣際會穿梭時空，置身於夢境的夢境中。此舉在志怪小說中叫作「入幻」。好險的是，傑森趕上當前春秋正盛的中國風語境，搶先學會幾句陰陽怪調、勉能達意的普通話。如果照SHE的歌詞，劇中「好聰明的」不只是中國人，而「好優雅的中國話」倒是讓這來自波士頓的老外化險為夷，轉危為安。在擬像實境秀中，傑森搖身變成護送神器的「天行者」，矢志要將那原本隸屬於東海龍王的「定海金針」、也就是後來的如意金箍棒完璧歸趙，送還予遭禁錮長達五百年的齊天大聖。戎兵倥傯、七拼八湊。一如桃樂絲或愛麗絲的故事，又像極從新力、任天堂橫向移植的RPG：受到使命的召喚，沿途加入的夥伴，與日俱增的內力，日生日成的必殺技，潛伏於關底的魔王與邪惡，任重而道遠。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後來你發現，故事饒富深義處還不僅止於此。《星際大戰》加《西遊記》。漫天神魔配套周星馳。無庸置疑，《功》是某種實驗，原本靠著邵氏電影、紙牌、電玩遊戲闖蕩江湖的紅襪隊少年，開口閉口盡是後現代的奇技淫巧：無影腳、如來神掌、鐵拳、萬佛朝宗……這當然是東方主義中的他者想像。當代影音圖像文本，將東亞古文明經絡中，傳奇玄妙的哲學邏輯，先透過資本主義傳播與再現，改造成華麗繽紛的必殺技，然後《功》借力使力，將只在電玩裡出沒的魔法和大絕招，重新「過關」（passing）成南拳北腿、少林峨嵋的流宗門派。


即便舊瓶新酒，但我們發現過去話本中向西天世界冒險的取經成員，變裝成了電玩遊戲的《魔戒》團隊。行遠必自邇，這場由武僧、醉仙、俠女，與普通話嚇嚇叫的域外高人，合力操演成的中國武術獵奇大全。這在港台藝人爭唱奧運主題曲、共和國因藏獨導致聖火傳遞橫生波瀾時，就來得隱喻十足。學者早就注意到「中國」此一符號隱含現代與傳統二元對立，而「傳統中國」則與詛咒、瘋癲、信仰等神祕學盤根錯節。在大東亞共榮後的軍國主義反省時期，《亂馬1/2》的角色所中的中國溫泉詛咒，被視為對主權、性別、慰安婦的轉譯。而好萊塢電影《辣媽辣妹》裡的中國餐館，同樣具備超現實中介成分。只是這次「入幻」的道具變成孫行者的法寶，過去故事裡的白衣秀士（李連杰！）則成為齊天大聖七十二變數式中的雕蟲小技。


最後連你也弄不清，電影到底是為年老力衰的武打明星，預留下的最後一幕懷舊風，還是不願意向全球化商品流通效率輕易妥協的愛的美敦書。既然商品市場的通關速度與利潤成長超乎想像，那麼與其鎖國以抵禦後現代與後殖民的逆襲，倒不如「師夷長技以治夷」，方為明智之舉。你記得電影中的取經烏合之眾，向西天極樂世界所在的絕境行旅途中，經過一片幅員遼闊的沙漠。你就在那飛砂走石、氤氳重層的鏡像底，目睹電影要傳達的，伴隨東亞崛起與新興市場資本流動肌理，以及恰巧建構在殖民理論的框框外的幽冥幻影。


最後一幕的海市蜃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