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12, 2008

像是一顆滾石

詹偉雄  (20081107)




 我坐在沙發上,等著他慢條斯理地幫我泡一杯茶,客廳的正面是一片書架,頂天立地,一格一格地,錯落地站滿了書;就著一盞暈黃的立燈,你可以辨明:這些書之所以彼此聚在一起,是緣著某一種厲害思想的邏輯,因而才離開了書店或圖書館裡那老套的分類法,而來到了這兒;而且,這些英文平裝書多半有著新書時姣好的裝幀外貌,僅能約莫藉著書側微微蓬鬆的厚度,得知他閱讀的頻率,可見主人取書用書時極其小心翼翼,要不就是他的生活根本就是輕手輕腳,全面地優雅。

 這是一個冬天的傍晚,為了寫他的故事,約了在他家作採訪──「我沒有繼續唸博士,並不是不想唸──而是沒有錢了!」他說:「家裡經營的書局破產,只好去打工,在芝加哥的冬天裡跑好幾家餐館,甚至還當垃圾車的隨車清潔工,有時一天還要讀兩、三百頁的英文書,身體後來受不了,染了肺結核,」他接著說:「不停地不停地咳……,後來想想,也就不要勉強了吧。」

 他說著說著,一個鮑伯.迪倫模樣的潦倒故事,不禁在我筆記本裡回憶的夾縫中響起了:「高塔上的公主與所有漂亮的人,他們把酒言歡,思索著如何交換來世界最珍貴的禮物,但你最好舉起戴鑽戒的手指,最好當了它,寶貝!過去,你常被穿破衣的拿破崙和他的語言逗得不可開懷,但今天,去他那兒吧,他正叫著你呢,你無法拒絕的──當你什麼都沒有了,也就沒有什麼可失去的了;現在沒人正眼看你,你又有什麼秘密好隱藏的呢?……」「家道中落的感覺如何呢?」我問,「還好,其實唸台大研究所的時候就有徵兆了,」他說:「可惜的是:很多想法還是得要金錢才能完成得了吧。」
 「到了美國求學,能不能說說啟蒙你最深的一本書呢?」他似乎是沒有多想,到書架上取了一本書下來,這是一本紅色封面的書,封面的右下角圖樣是一尊銅製的塑像,由誇張的姿態看,似乎是一個滑稽劇中的角色,書名是斜斜的幾行陌生字:The Eighteenth Brumaire of Louis Bonaparte,作者是馬克思;「這是什麼書?」我邊問,心中邊狐疑著:馬克思有寫這本書,我們怎會不知道?「也許,我們都過度地注意檯面上政治明星的意志和動向了,」他悠悠地說道:「他們其實不過只是政治與經濟大結構所發明出來的棋子,馬克思提醒我,要注意表象後──那深層的、不可違逆的力量……。」

 出得門來,就跟他借了這本書,部分的原因也是它的中文譯名有點抒情:「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霧月』是法國共和曆中的一個月份,相當於西元曆法中的十月底到十一月底,」他解釋說。「你是個左派嗎?」最後一個問題我問:「不,我比較是中間偏右,說是一個自由主義的相信者,還比較準確,」他笑笑說。

 在所有的黨外運動者中,他也許是最冷的一個參與者了,不曾看過他拿麥克風對著群眾吆喝過,不曾聽過他罵過國民黨,當然,也沒有看他有參加公職選舉的動心起念,是社會裡的折磨讓他通曉世事嗎,還是他實質的野心是去長期、點滴地醞釀那可「霧月革命」的結構條件,把國民黨不費吹灰之力地推倒,才算得上是滿足呢?迪倫的「像是一顆滾石」(Like a Rolling Stone)的結尾是這麼吟唱著:「感覺如何,感覺如何──當你孑然一人、失去了家的方向的時候;像是一個全然地無名之人,像是一顆滾石的時候?」這首歌裡,他揶揄著一位輝煌騰達過的花花少女,由雲端跌落街頭行乞的不堪宿命,但何嘗這又不是一種對自身的警醒與叮嚀呢?

 記得吧,下次來還書的時候,是應該送他一捲迪倫「重返61號公路」的卡帶,起碼,這是一張不會讓人太冷的專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