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事．天下事》失菸記
【聯合報╱蔡逸君】 2009.01.16 02:54 am
坐在辦公室電腦桌前，感覺螢幕和身體微微地搖晃，是錯覺吧，好似血肉神經為召喚著尼古丁大神降靈而顫抖。繼之而來的是漂浮感，踩著的地軟綿綿的，握著的筆鈍鈍的，連對自己的身體都有一種異質感……
失菸大可等於失戀，一開始都終日惶惶，經常對著空氣發呆。夜半無眠，悵然若失，好不容易睡著，舊影縈繞，轉身尋找，夢裡人與床頭菸皆不見，只好枕頭緊抱，追憶餘香和餘溫。不過即使痛苦難當，沒有菸跟沒有情人一樣，都死不了人。甚且，沒菸沒情人慣了，日子淡淡然，有輕鬆感。
我的菸齡不算短，從高一開始，二十五、六年了，人生有六成的時光有菸陪伴。如今不抽菸過了一個月，聞到菸味，鼻黏膜立即充血，也像失戀時長長哭泣後的鼻塞。至於我不抽菸的原因跟新的菸害防制法一點關係也沒有，也與近半年來菸盒上印著的那些醜惡、恫嚇、警示圖片和用語無關。不管是嚴刑峻法或是那些圖片，不僅對當時還抽菸的我沒有絲毫影響，恰恰相反，新法實施前後，我還差點想藉再抽一根菸來表示抗議。這與人權、健康、道德都無涉，我只是很恐怖那種「無菌的」概念，好像人是八吋晶圓，或類似什麼半導體製造之類的，可人明明不是啊，人本身是帶菌者，是汙染源。
我是真的害怕，搞到吸菸的人或是不菸的人要視彼此為異類的地步。
不菸的人可以找到一千一萬個理由說吸菸的不是，吸菸的人卻少有理由可以回說不菸的，光這點懸殊，更何況既然有了法來管理，大家就不要再以言語苦苦相激了。
吸菸的人並不那麼壞，他們自己吸菸，但不鼓勵別人也來上癮。鼓勵人們吸菸上癮的是爛到底的政治人物，跌到谷底的經濟股市，還有無聊到爆的電視新聞。這樣說並不是插科打諢或鬼扯牽拖，這三項只要有一項還存在，就令廣大群眾不能沒有菸來解憂消愁，而無菸國度永遠會是個夢想。真的，要是反菸人士可以保證，我們的總統不會A錢，民代不包工程，電視新聞不搞獨家，我相信有一半的菸槍願意捨「菸」陪君子，成就乾淨的台灣社會。老菸槍嘛，沒群沒黨，沒錢沒勢，就剩一口菸度餘生，有什麼不敢的。不過這些說來話長，就不表了，怕一表幾千里去。
回到失菸的話題上。
如果你問抽菸的人要不要考慮戒菸，他一定會點一根菸仔細思考這個問題。這是笑話，也是現實。難不在菸，難在癮頭上。
前年我也曾戒過菸（據統計，平均戒菸第四次才會成功），那是個慘痛的教訓。當時一票人在新年度許下新希望，想藉著「團體」互助，彼此加油打氣，戒了菸癮；不料最後卻搞得大家好像互相防範監督，如臨大敵，聚會時一點樂趣也無。因此，不過才一個月，大夥決定一起再抽。結論是，團體會互相打氣，也會互相洩氣，不要把戒菸看得那麼容易。
這次失菸不同，我沒有「戒」菸的念頭，只是突然不想抽罷了，所以我不用戒菸這字眼。但不管是什麼字眼，一開始少了煙霧繚繞，當真手足無措。
先是生理性的菸癮上來，坐在辦公室電腦桌前，感覺螢幕和身體微微地搖晃，是錯覺吧，好似血肉神經為召喚著尼古丁大神降靈而顫抖。繼之而來的是漂浮感，踩著的地軟綿綿的，握著的筆鈍鈍的，連對自己的身體都有一種異質感，明明是自己的手，卻越看越陌生。另有一項煩惱，不菸的日子，胃口極佳，而無菸的五臟六腑吸收變得更好，吃半公斤能胖一公斤，連呼吸都像吃甜食。
生理性的斷菸症候，只要撐過一星期，也就到了苦盡甘來的日子。這時，有生命重來一回的喜悅，因為各種感覺器官，鼻子，舌頭，眼睛，皮膚等等都回復原先該有的靈敏狀態，頗有新世界降臨的況味。比如同樣的水，咕嚕咕嚕喝了幾十年就當解渴用，現在嘗來卻發現別有甘甜之味。比如無菸之後我曾經只是在自助餐廳隨便吃到不知吃了幾百遍的一塊豆腐，滋味竟好到讓我愣在那裡，覺得世界充滿了幸福感。
安然度過生理性的菸癮，甚至樂在其中觀察著自己身體的種種變化，但心理性的菸癮就沒那麼容易過關了。心理性的癮看不見摸不著，卻隨時隨地出沒，撩人遐思，一不小心就晃神了。像我已經一個月不菸，偶爾還是會從電腦桌前起身，踅到辦公大樓的樓梯間，雖然如今那裡只剩貼著紅色禁菸標誌的一大面白牆，沒有熟悉的菸灰筒站崗陪伴了。這的確是失戀的感覺，對方已經離開很久了，但你不可能完全塗銷發生過的一切。
有個好問題，到底多久不抽菸，才算除癮成功？天天戒菸的當然不算在內。那麼一星期，或是一個月，或一年呢？還是自此終生不再抽菸才算數？
這是抽菸者剛戒菸時最大的矛盾心情，明明就是要除癮，卻不斷地問自己，難道從此就沒有了嗎？這壓力因此而產生種種心理反應機制，菸癮像魔鬼般誘惑吸引戒菸的當事人，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抽「最後」一根。最後他會說，我之所以想再抽，並不是我戒不了，我只是想證明，是我控制菸，而不是菸控制我。
我解決這個心理壓力的方法是告訴自己，既然已經過了二十五年的有菸生活，那麼也應該過過另一個二十五年無菸的日子，這樣對生命才公平嘛。最重要的是，我不想欺騙說我對菸完全無感了，然而無菸以後，我確實體會到一個不同的自己與世界。原先圍繞身邊的煙霧散開後，周遭一切變得更清楚更亮麗，這足夠讓我替代菸癮。
最後我得說說，為什麼抽了四分之一世紀菸的我，突然就不抽了呢？
現在想來，事情會如此演變，不要說別人，連我都不相信。
我還記得當時在我走進牙醫診所之前，因為擔心晚上糧草不夠用，還先去買了兩包菸，完全沒有想到不久之後，我走出診所大門時，會決定不再抽菸。
那天是為了植牙的準備，牙醫師約了我做口腔清潔，也就是一般的洗牙，沒什麼特別。我也像例行公事般在診椅躺下，張開口，等那個看來不起眼的牙醫開始工作。「工作」了十分鐘，我已是不耐煩；半小時後我嘴痠到不能罵人，心裡卻恨恨的；然而就在超過一個鐘頭時，不一樣的事情發生了，我竟然開始覺得感動。我完全沒有預期這個看起來毫不斯文的牙醫，竟然那樣耐心且仔細的把我一口吸菸二十五年的黃牙，前前後後徹底洗得乾乾淨淨。
他讓我看螢幕上我自己的牙齒時，不菸的念頭就來了，我不想辜負一個這麼認真對待工作的人。這是真的。
呀，失菸的感覺像失戀，但人生一開始的階段，都是以擁有來獲得樂趣，到了一定年紀，得要開始懂得捨棄更是樂趣。
此刻，我打開櫃子，看著那兩包菸，它們不再被打開，所以將永遠封存在我心深處，走遠的一個戀人哪。
【2009/01/16 聯合報】@ http://udn.com/
坐在辦公室電腦桌前，感覺螢幕和身體微微地搖晃，是錯覺吧，好似血肉神經為召喚著尼古丁大神降靈而顫抖。繼之而來的是漂浮感，踩著的地軟綿綿的，握著的筆鈍鈍的，連對自己的身體都有一種異質感……
失菸大可等於失戀，一開始都終日惶惶，經常對著空氣發呆。夜半無眠，悵然若失，好不容易睡著，舊影縈繞，轉身尋找，夢裡人與床頭菸皆不見，只好枕頭緊抱，追憶餘香和餘溫。不過即使痛苦難當，沒有菸跟沒有情人一樣，都死不了人。甚且，沒菸沒情人慣了，日子淡淡然，有輕鬆感。
我的菸齡不算短，從高一開始，二十五、六年了，人生有六成的時光有菸陪伴。如今不抽菸過了一個月，聞到菸味，鼻黏膜立即充血，也像失戀時長長哭泣後的鼻塞。至於我不抽菸的原因跟新的菸害防制法一點關係也沒有，也與近半年來菸盒上印著的那些醜惡、恫嚇、警示圖片和用語無關。不管是嚴刑峻法或是那些圖片，不僅對當時還抽菸的我沒有絲毫影響，恰恰相反，新法實施前後，我還差點想藉再抽一根菸來表示抗議。這與人權、健康、道德都無涉，我只是很恐怖那種「無菌的」概念，好像人是八吋晶圓，或類似什麼半導體製造之類的，可人明明不是啊，人本身是帶菌者，是汙染源。
我是真的害怕，搞到吸菸的人或是不菸的人要視彼此為異類的地步。
不菸的人可以找到一千一萬個理由說吸菸的不是，吸菸的人卻少有理由可以回說不菸的，光這點懸殊，更何況既然有了法來管理，大家就不要再以言語苦苦相激了。
吸菸的人並不那麼壞，他們自己吸菸，但不鼓勵別人也來上癮。鼓勵人們吸菸上癮的是爛到底的政治人物，跌到谷底的經濟股市，還有無聊到爆的電視新聞。這樣說並不是插科打諢或鬼扯牽拖，這三項只要有一項還存在，就令廣大群眾不能沒有菸來解憂消愁，而無菸國度永遠會是個夢想。真的，要是反菸人士可以保證，我們的總統不會A錢，民代不包工程，電視新聞不搞獨家，我相信有一半的菸槍願意捨「菸」陪君子，成就乾淨的台灣社會。老菸槍嘛，沒群沒黨，沒錢沒勢，就剩一口菸度餘生，有什麼不敢的。不過這些說來話長，就不表了，怕一表幾千里去。
回到失菸的話題上。
如果你問抽菸的人要不要考慮戒菸，他一定會點一根菸仔細思考這個問題。這是笑話，也是現實。難不在菸，難在癮頭上。
前年我也曾戒過菸（據統計，平均戒菸第四次才會成功），那是個慘痛的教訓。當時一票人在新年度許下新希望，想藉著「團體」互助，彼此加油打氣，戒了菸癮；不料最後卻搞得大家好像互相防範監督，如臨大敵，聚會時一點樂趣也無。因此，不過才一個月，大夥決定一起再抽。結論是，團體會互相打氣，也會互相洩氣，不要把戒菸看得那麼容易。
這次失菸不同，我沒有「戒」菸的念頭，只是突然不想抽罷了，所以我不用戒菸這字眼。但不管是什麼字眼，一開始少了煙霧繚繞，當真手足無措。
先是生理性的菸癮上來，坐在辦公室電腦桌前，感覺螢幕和身體微微地搖晃，是錯覺吧，好似血肉神經為召喚著尼古丁大神降靈而顫抖。繼之而來的是漂浮感，踩著的地軟綿綿的，握著的筆鈍鈍的，連對自己的身體都有一種異質感，明明是自己的手，卻越看越陌生。另有一項煩惱，不菸的日子，胃口極佳，而無菸的五臟六腑吸收變得更好，吃半公斤能胖一公斤，連呼吸都像吃甜食。
生理性的斷菸症候，只要撐過一星期，也就到了苦盡甘來的日子。這時，有生命重來一回的喜悅，因為各種感覺器官，鼻子，舌頭，眼睛，皮膚等等都回復原先該有的靈敏狀態，頗有新世界降臨的況味。比如同樣的水，咕嚕咕嚕喝了幾十年就當解渴用，現在嘗來卻發現別有甘甜之味。比如無菸之後我曾經只是在自助餐廳隨便吃到不知吃了幾百遍的一塊豆腐，滋味竟好到讓我愣在那裡，覺得世界充滿了幸福感。
安然度過生理性的菸癮，甚至樂在其中觀察著自己身體的種種變化，但心理性的菸癮就沒那麼容易過關了。心理性的癮看不見摸不著，卻隨時隨地出沒，撩人遐思，一不小心就晃神了。像我已經一個月不菸，偶爾還是會從電腦桌前起身，踅到辦公大樓的樓梯間，雖然如今那裡只剩貼著紅色禁菸標誌的一大面白牆，沒有熟悉的菸灰筒站崗陪伴了。這的確是失戀的感覺，對方已經離開很久了，但你不可能完全塗銷發生過的一切。
有個好問題，到底多久不抽菸，才算除癮成功？天天戒菸的當然不算在內。那麼一星期，或是一個月，或一年呢？還是自此終生不再抽菸才算數？
這是抽菸者剛戒菸時最大的矛盾心情，明明就是要除癮，卻不斷地問自己，難道從此就沒有了嗎？這壓力因此而產生種種心理反應機制，菸癮像魔鬼般誘惑吸引戒菸的當事人，讓他一次又一次地抽「最後」一根。最後他會說，我之所以想再抽，並不是我戒不了，我只是想證明，是我控制菸，而不是菸控制我。
我解決這個心理壓力的方法是告訴自己，既然已經過了二十五年的有菸生活，那麼也應該過過另一個二十五年無菸的日子，這樣對生命才公平嘛。最重要的是，我不想欺騙說我對菸完全無感了，然而無菸以後，我確實體會到一個不同的自己與世界。原先圍繞身邊的煙霧散開後，周遭一切變得更清楚更亮麗，這足夠讓我替代菸癮。
最後我得說說，為什麼抽了四分之一世紀菸的我，突然就不抽了呢？
現在想來，事情會如此演變，不要說別人，連我都不相信。
我還記得當時在我走進牙醫診所之前，因為擔心晚上糧草不夠用，還先去買了兩包菸，完全沒有想到不久之後，我走出診所大門時，會決定不再抽菸。
那天是為了植牙的準備，牙醫師約了我做口腔清潔，也就是一般的洗牙，沒什麼特別。我也像例行公事般在診椅躺下，張開口，等那個看來不起眼的牙醫開始工作。「工作」了十分鐘，我已是不耐煩；半小時後我嘴痠到不能罵人，心裡卻恨恨的；然而就在超過一個鐘頭時，不一樣的事情發生了，我竟然開始覺得感動。我完全沒有預期這個看起來毫不斯文的牙醫，竟然那樣耐心且仔細的把我一口吸菸二十五年的黃牙，前前後後徹底洗得乾乾淨淨。
他讓我看螢幕上我自己的牙齒時，不菸的念頭就來了，我不想辜負一個這麼認真對待工作的人。這是真的。
呀，失菸的感覺像失戀，但人生一開始的階段，都是以擁有來獲得樂趣，到了一定年紀，得要開始懂得捨棄更是樂趣。
此刻，我打開櫃子，看著那兩包菸，它們不再被打開，所以將永遠封存在我心深處，走遠的一個戀人哪。
【2009/01/16 聯合報】@ http://udn.com/
posted by James at 11:21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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