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10, 2009

果然有話:剝奪你的常識和記憶(張大春)

2009年03月10日蘋果日報果然有話 畫家陳丹青20年間六度訪台,辦過幾次展覽,出了一本文字樸實、觀點犀利、議論鏗鏘的書《退步集》,他還因祖父是我國居民的緣故而持有台灣護照,但是此間的讀者甚至創作者還不大認識他;不說別人,連我也不大認識他。
我和陳丹青有共同的好友阿城,有共同尊敬的作家前輩木心,有共同關切的種種人文技藝中迷人的筆墨細節─就較寬的意義言之,我們可能還有共同珍惜、眷慕、耽溺或鄙夷的對象;但我們幾乎沒有共同的生命記憶。卻也在做為「相識之人」的重要環節上,我在陳丹青的作品裡找到了關於記憶的共同體會。


人文狀況出了問題
那是台版《退步集》首篇〈常識與記憶〉中的一段文字:2001年,陳丹青應邀為北京清華大學90年校慶畫一幅名為《國學研究院》的大畫,畫面主角是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等5位創立該學院的學者。「為了蒐集素材,我去清華大學校史館詢問研究院故址在哪,館員都說不知道。我……特意先後詢問十幾位年齡在5、60歲以上的老師或職員,結果呢,不但沒一個人知道本校有過這一所研究院,且沒一個人能聽清楚並複述『國學研究院』這幾個字─『甚麼?「博學研究院」?』他們一臉茫然掉頭走開。」
早在1952年,陳丹青尚未出世,清華大學已廢除了人文學科,若非受命繪圖,他也不會知道清華有過這麼一所國學研究院。但是,知其固有、尚未以為足,陳丹青接著寫:「一晃50年過去,國家忽然想起『人文傳統』、『國學研究』這些字眼,忽然要來紀念『國學研究院』……所以不但是我,連國家也常常失去記憶的。」這並非泛泛的國粹說或國故論,他洞見了「一個民族忽然要來大談『人文』,不是好事情,正相反,它說明人文狀況出現了大問題。」這個「大問題」反映在實際生活,就是常識與記憶的喪失。陳丹青所言不只反映了大陸的現況,在台灣也可以得到清晰印證。
我們都會不假思索地說:新聞是一時的,公民反省是長遠的;選舉是一時的,政治理念是長遠的;話題是一時的,文化累積是長遠的……。但是在鋪天蓋地的社會訊息間,我們每每被沖刷、被捲溺,彷彿不能不跟著許多拂衣錯身而去的「一時」訊息去感受自己的存在,逐日逐年下來,便成為「此一時」訊息的附庸。當「此一時」成了「彼一時」,我們又渴望下一個「此一時」的主流訊息,誤以為自己真的「知道」了什麼、「掌握」了什麼、「洞察」了什麼,在這樣的追逐過程裡,人們喪失了真正的常識與記憶。怎麼看得出來?我可以這樣告訴你:就我所認識的人來說,常識程度最差的,差不多就是成天上電視脫口秀論政的那一批人。


集體失落渾然不覺
陳丹青對這集體失落的體會,幾乎可以完全轉印在台灣經驗上。他點出許多看似40年前文革時期摧毀中國社會的力量,此時正在摧毀我們。只是我們渾然不覺,我們一向以為:像文革這種浩劫一定是出自在上位者的撥弄;殊不知常識與記憶之取銷,經常出於小老百姓自己的懶惰和粗疏。小老百姓邀請名嘴們進入自家客廳,操控其認知情趣,射殺其高尚的好奇心之後,再留下名嘴們昨天、上個月甚至去年就咀嚼過的廢料觀點,而你為什麼還以為這是「此一時」的新鮮事呢?因為你已經失去了常識與記憶。



作者為作家


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