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ly 08, 2009

浮生人物誌/老肯和按摩浴缸

【聯合報╱王正方】 2009.07.08 04:07 am



老肯回信:「電影投資屬最高風險類,我對它一無所知,所以這次決定不參加。祝你好運,因為你需要成噸的好運氣。」事後證明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圖/陳裕堂

我循著地圖在亞利桑納州的塗桑市郊開車找路,面前赫然有座大廈。問明身分,高入樹叢的鐵門緩緩開啟。僕人引我進大客廳,挑高足有三米,巴洛克式的布置。壁爐上方的巨幅油畫,有位滿頭白髮身材魁梧的紳士,雙手扶在椅背,深鎖眉頭微笑。

體形富泰的婦人推著輪椅進來,輪椅上的主人伸出手說:「我是肯尼士‧賈庫西(Kenneth Jacuzzi),歡迎。」

有點被嚇到,愣了兩秒鐘。肯尼士是位侏儒,像四歲的孩子,四肢特別短,雙目炯炯,表情略顯嚴肅,笑起來很憨。

幾個在加州矽谷上班的華裔工程師,跳槽加薪的遊戲玩到了盡頭,再換公司就成了業界的笑話。每人都掌握了獨門先進技術,於是想開公司。但誰也不懂籌資金,有如秀才造反,一直在紙上談兵。

一天小郭興奮的說,有亞利桑納州的財主賈庫西先生,正在找項目投資。但是此事要按規矩來,正式提企畫書,包括市場分析、公司展望、投資回收率等等,得派人專程去向他面陳一切。於是他們都將目光轉向我。奇怪了?誰也沒幹過這個,都是蛋頭工程師,我不過言語放肆些而已。最後賴不掉,硬著頭皮打電話給賈庫西。

幾次電話交談都滿投契的,肯尼士邀我去他家小住,研討細節。一路上感覺壓力很大,見到賈庫西的大廈、排場,此人肯定錢多多,若空手而回,小郭他們非把我給分屍了不可。

肯尼士極仔細的一頁一頁看企畫書,還邊做筆記,我坐立難安。四下環視,總覺得壁畫上的白髮老者,皺起眉來嘲弄我。肯尼士看完最後一頁,發覺我在凝視畫像,他說:「這是我父親生前最喜歡的畫像,帥極了,身高六尺,從我這兒看不出來吧!」然後他像惡作劇被逮到的頑童,倒抽著氣笑了一陣子。

他對企畫書的意見很多,逐條逐行的點明箇中問題,也提出許多具體修改建議。他說:「這份東西必須重寫,我知道你們都沒有經驗,改寫之後再給我的律師看一遍。」

然後他以義大利文和那位女士講了幾句,她端上紅酒、水果盤、乳酪。

「忘了介紹,這是我太太,我們在義大利結婚,才回美國,她的英語還不行。」

心中忐忑,到底您要不要投資?也不好這麼魯莽的發問。一杯紅酒進入神經系統,我基本上忘了此行的任務,和他天南地北亂蓋,頗覺愉快。

肯尼士不諱言他的殘疾,兄弟姊妹很多,父母最疼的還是他。這種病非常苦,二十四小時身體無時不在疼痛,坐久了會痠麻,趴著更不舒服,唯一可以暫時緩解痛苦的時刻,是平漂在溫水池子裡面。他父親費盡心機和時間,花許多錢研發成功了按摩浴缸,就是為了要舒緩肯尼士的痛苦,起個名字叫「賈庫西」。賈庫西家族投資製造、推廣,多年後這項產品成了全世界的標準設備,Jacuzzi成了英語中按摩浴缸的代名詞。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我問:「你在主持『賈庫西』的業務嗎?」

「其他兄弟在管,我身體不行,只做小型創投。」

晚餐前他建議要去後院的游泳池泡一泡,亞利桑納州的夏日奇熱,高達華氏一百零五度,一定要消祛暑氣方能進食。

最醒目的是在游泳池旁,有一座大型設備齊全的「賈庫西」。肯尼士著泳褲,眼睛半睜半閉仰漂在按摩池中,隨著強力水柱,載浮載沉,他表露出一種絕頂的舒適和自在,專注而嚴肅。我數度從游泳池中出來,沒敢打攪他。肯尼士盡情享受在水面漂游的安逸,水柱正紓解著他身軀無止盡的痛楚。夫人以義大利女高音,呼叫我們用餐。

「剛才游泳的時候認真想過,」肯尼士在餐桌上說:「聯邦政府有許多經費可以申請,你和郭先生如果是美國公民,至少可以拿到少數民族創業補助。」

「哦!」心中涼了半截,這是另請高明的意思吧!但是我保持著風度:「我們沒有這方面的經驗。」

肯尼士舉杯,瞇起眼睛,像是洞悉了我的憂慮。

「別擔心,我有經驗,安排一下,我帶你們去華府拜見幾位重要的議員。嗨,都是納稅人的錢,我們只是去取應得的那份。」

「你說我們?」我揚起眉毛。肯尼士又笑得像個頑童:「對,我們。我決定投資,想法非常好,但是除了掌握些技術之外,你們實在需要很多幫助。」

「我父親的信條,投資不要超過百分之二十的全部資本額。我們還需要很多資金,企畫書真的得好好改寫。」



小郭和我在國會山莊的大廳等候。不久肯尼士夫人笑吟吟的推著輪椅前來,老肯穿深藍色西裝,領帶色澤鮮豔,神情有點疲憊。一位年輕國會助理快步走上,搶過輪椅:「夫人,讓我來。甘迺迪參議員十五分鐘後到辦公室。」

一路走去肯尼士可真罩耶!好幾位有頭有臉的參、眾議員,平素只在電視上見到,親熱的過來打招呼、寒暄。甘迺迪的辦公室,有股子輕鬆、活潑的氣氛。幾位金髮美女嚼口香糖,笑聲不絕忙進忙出。泰德‧甘迺迪一陣風似的進來,老肯簡短說明來意,大參議員一口答應全力幫忙。挺有興致的閒聊,還問我是不是王安的親戚,我說:「他是我叔叔就好了。」

甘迺迪說當年王安在麻省組公司,他協助王安請到不少政府的錢,王安電腦後來在道瓊上市。

肯尼士又帶著我們拜訪了幾位重量級參眾議員,記得有太空人約翰‧格蘭。直到老肯體力不支,我問:「你捐過大筆政治獻金給他們?」

老肯衰弱的笑著:「你應該瞭解我了,我只適當的每人捐一點,時間點最重要,捐出的錢要產生槓桿作用。」

到今天我還是不懂,投資怎麼起槓桿作用。

按照老肯的指示進行,如願請到幾筆聯邦政府經費,公司營運得不錯。

但是我半途而廢離開公司,那年像是腦袋進了水,全心要拍電影。寫了企畫案,這回可寫得完備、專業,有經驗了嘛!各處找投資人,當然沒忘了老肯,通電話,寄去企畫書。兩星期後,老肯回信:

「電影投資屬最高風險類,我對它一無所知,所以這次決定不參加。祝你好運,因為你需要成噸的好運氣。」

事後證明他說得一點都沒錯。

和老肯斷了聯繫二十多年。每次泡按摩浴缸時會想起他;短小的身軀在大浴缸中漂浮,那副表情既愜意又忘我,也帶著深沉。還有壁畫中的老賈庫西,眉頭不展,藏不住對殘疾兒子無盡的眷愛;銳敏的頭腦,為兒孫創造財富,也給世人帶來享受。培育了一位殘而不廢的企業家,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