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August 08, 2006

摘錄》亂世裡的「鹽鐵論」

【李奭學/中研院文哲所副研究員】

書名: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出版社:1967年皇冠初版/2006年風雲時代新版

篇名以漢人桓寬的《鹽鐵論》為喻,但所涉只有「鹽」,沒有「鐵」。後者如果硬要充數,那麼我只能引來比喻《狂風沙》裡經常出現的刀槍,而且這支「槍」還得包括民初的槍銃或機匣槍。司馬中原長於講古,《狂風沙》的故事發生在國民革命軍北伐之際,「刀槍」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今天人稱的「手槍」。全書從頭至尾,「鹽」和我曲為之解的「鐵」的意象持續,可謂《狂風沙》的核心象徵。官鹽私鹽係中國食貨史上惱人的問題,民國時代亦然,內陸鹽務不時糾紛可見,為此而械鬥頻傳,故而「鐵」器也不可或缺。

據司馬中原自述,《狂風沙》的主角關東山確有其人。他自小為漕運各路人馬裡的六合幫拉車,後來六合幫為官軍所剿,幾全喪命。關東山倖免於難,逃走後反在機緣下變成專剿鹽梟的北洋軍緝私隊長。不過他宅心仁厚,每每同情亂世中的私鹽業者。某次義釋鹽犯後,他代之頂罪而入獄服刑,從此俠名大噪。其後因獄卒感其義風私放而越獄成功,在道上重組六合幫,再為梟首。關東山智勇雙全,精於槍械與拳腳工夫,有「關八爺」的稱號,道上人人尊敬。《狂風沙》自此走上「類武俠小說」的路數,但故事中的敘述者及眾「俠客」卻不時反省槍膛的威力,「武」俠的「武」字是得重新定義了。

野蘆蕩一帶的萬家樓曾義助六合幫,又為鹽運必經之地。某次關東山押鹽重臨,不料羊角鎮的朱四經人唆使而率部圍剿萬家樓,族主萬金保慘死。關東山本欲代友尋仇,但念在軍閥張勳的江防部隊可能攻打鹽運據點鹽鎮,再也不能分散道上的力量,所以上羊角鎮擬與朱四談和,以便聯手拉槍馳援。奈何朱四不信,相約比武,以命搏命。關東山志在拯救鹽民,故意不出手而身受重傷。朱四自認於道義有虧,於是自我了結。他們比武的方式非傳統的擂台之戰,而是西洋電影常見的背對背快槍決鬥。

《狂風沙》走筆至此,「武俠」變「傳奇」,敘述者擬之以〈虯髯客傳〉或〈聶隱娘〉一類的唐人小說。不過故事繼之的發展並非如此簡單,朱四喪命前供出萬家樓有內奸,而繼萬金保為族主的業爺亦遭鐵綁沉河而一命嗚呼。此時關東山因傷重而難以明查兇手,但疑竇已啟,故事乃由「傳奇」又轉成「偵探小說」。

此刻孫傳芳兵敗,江防軍為求自保而攻打鹽鎮,展開一場群豪率民軍與軍閥混戰的戲碼。故事這一岔開,司馬中原讓敘述者在下冊中講了近乎三分之二不必要的篇幅,犯了一般連載小說的通病。在此之前,關東山已遭暗算,眼珠子為人刨出,所以戰火正酣時他在小說中反而邊緣化成配角。就全書而言,關東山的形象往往有結論而乏前提,刻畫上其實不算成功。敘述者倒在全書後半常借德萊塞式的自然主義詮解人世,喻世人有如隨狂風而飄的沙粒。

國民革命軍得勝,野蘆蕩的民軍班師返鄉,敘述者這才又想起關東山來,終場讓他上演了一部《盲劍客》。關東山得悉屢次算計與嫁禍於人的內奸係萬家樓的新主牯爺,遂準備義除奸佞。牯爺權利薰心,出賣朋友,連自己的兩位兄長也一併暗算。民軍勝利的慶功宴上,關東山踢爆牯爺的罪行,旋而聽音辨位,飛身手刃掌上持有短銃的牯爺,為幫中及萬家死者雪恨。《狂風沙》演變至此,又回到「類武俠小說」的老路,當中變化果然奇得可傳。

講故事乃小說家的天職,不過睽違四十年,《狂風沙》讀來令人有懷舊感的卻非司馬中原所講的英雄關東山,而是走過1960年代的台灣人記憶中的政治正確性。我漏夜追讀《狂風沙》,原想回味60年代這位重要軍中作家的筆底春秋。不意在一部文類數變、重心數易的傳奇中,我居然重上了一堂政治課,再度領略「主義、領袖、國家」那個時代的台灣氛圍。其中當然也包括──不知是因「手民誤植」或司馬中原擬「重返寫作時的現場」──這部重印的虛構化「鹽鐵論」裡,居然「蔣總司令」四個字前還得空一字以示敬。《狂風沙》在今天讀來,確實奇得令人不得不興今夕何夕之感!

【2006/08/07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