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07, 2006

摘錄》依依南藝




【黃碧端/文】

從墨林說起

台南有個小村莊,叫作墨林,名字雅極了。墨林有藍染和藺草編織的傳統,連營生工藝都很典雅。小小的村子裡還保存了一座超過兩百四十年歷史的藥鋪,是全台最古老的店面古蹟。更搶眼的是村裡一座鋁皮包覆著尖錐屋頂的聖方濟教堂。這教堂是德國建築家Gottfried Bohm在1960年初出道時所設計的。Bohm在26年後,1986年,獲得有建築界諾貝爾獎之稱的普瑞茲柯獎(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墨林村的教堂也成了台灣唯一由普瑞茲柯獎得主設計的作品。

但墨林是個僻遠的小村莊,我六年前剛到國立台南藝術學院(2004年起改名台南藝術大學)服務時,小村的村長殷殷相邀,我因此去看了這個絕少人知但十分不俗的地方。他們希望經由一所藝術學府的協助,使墨林的特色成為吸引更多人分享的景點。我認同他們的想法,但知道事情不易。台南是農業縣,幅員廣大,一個偏遠的點難以單獨招徠目光。回校跟同事商議,藝術家們也覺愛莫能助,事情便擱下來,卻成為我心裡一個記掛。

我沒有想到的是,過了三年,學校音像紀錄研究所的一個學生莊益增和他的妻子顏蘭權拍了一部出色感人的農村紀錄片,叫《無米樂》。《無米樂》引起很多人的注意。而這個片子就是在墨林所在的後壁鄉拍的。墨林也因此成了許多遠近訪客親履的所在──年輕的孩子用他們的關切、思考,加上學習到的能力,做到了「老人」們做不到的事。南藝大有不少精采的老師,但我們好像得承認,整體來說,學生拿出了更多的成果。南藝大師生數本來就少,然而以學生每年得的各類展出演出大獎來說,他們的得獎比率可能居於全台各校的鰲頭。

基本上南藝大要算是和地方互動很好的學府。整個台南縣只有南藝是國立大學,地方各界都很珍惜,有事常來徵詢求助,類似墨林的事例經常發生。我們有時能提供很好的協助,有時不能。主要因為南藝大自己也是一個墨林,偏遠且規模小。我們的國際展演作得轟轟烈烈,因為從南藝到世界任何地方,跟從台北、高雄去差別不大;但要從南藝所在的官田鄉大崎村66號到台灣任何地方都長路迢迢。

大崎村66號

大崎村66號終會成為一個藝術重鎮的門牌。前年校慶,我在大海報上寫下「從大崎走向世界」,因為那年南藝大代表台灣赴義大利參加「威尼斯建築雙年展」,成果耀眼;動畫、金工藝術也首度打進法國安錫(An-necy)動畫權威影展和德國Talente工藝大展;而和敦煌研究院及巴黎國立吉美亞洲博物館(Mus晹e Guimet)合作的「敦煌藝術大展」經過兩年多籌備,正要推出。「從大崎走向世界」當然有一點顧盼自雄的味道。但其實邊寫邊跟旁邊的同事會心失笑。我們「顧盼」之際,出了校門向右看是大崎村,一個只有兩百左右老弱村民的小村子;向左看是社子村,也是一個只有兩百左右老弱村民的小村子。被四、五百村民「包圍」的大學,援引歷史,倒也可跟牛津、劍橋、哈佛比一比,說那些學術重鎮當年都設在荒村小鎮的所在,聊以安慰──十三、四世紀的牛津,教授、學生還得經常跟附近村民打架呢。

南藝跟兩個小村莊倒是互相十分親善的鄰居,村民一大早騎著車或開著「拖拉庫」,穿過校園到烏山頭水庫去掘筍、打漁,我們的師生則會定期勞動服務,幫忙清理社區或到附近小學帶孩子們玩樂器。只有芒果成熟季節,惡作劇的學生去偷摘會被村民告狀。

饒是這樣僻遠,大崎村66號最不缺的是四方來客。正式訪客固不必說。年節假日遊客尤其絡繹不絕,甚至有時滿坑滿谷。這得歸因於我的前任校長,也是南藝創校的漢寶德教授規畫南藝校園所投入的建築專業和人文創意。

近年來,政府設立新大學都盡量以城鄉平衡為著眼點,把學校蓋到偏遠地區。但擬議之初,地方政府卻都聰明地把他們最荒僻無用的地塊拿出來(當然部分也因為,荒僻的地方才可能夠大),以為一旦被接受,不但會化無用為有用,還可以「帶動地方繁榮」。南藝當初拿到的便是這樣一塊山畸角的崎嶇地,中有陡坡山溝,外無平坦通路,當然更無任何公共交通工具可能到達。漢校長是知名建築學者,拿到這樣一塊地,居然化腐朽為神奇,把它變成既有黌舍的巍峨,又富園林勝景的現代桃源,也因此雖然舟車難到,卻終年遊人如織。

六年前我到南藝時,學校還在初創期,全校只有三百餘學生,看到遊客的機會有時比看到學生還多;加上南藝是以研究所為主的學府,藝術領域的研究生晝伏夜出的不少,就更加看不見人。師生們沒料到,新校長更是個超級夜貓子。校長宿舍在大崎村66號的「制高點」。這六年,我其實也是全校的「斥候」,負責白天開會、看公文、跑南跑北,夜裡在「制高點」聽壁虎蟋蟀吱吱鳴叫、給電腦裡待覆的信回E-mail,看遠遠的第二高速公路,車行如流星,畫過彷彿沒有邊際的嘉南平疇。早起的同仁常開玩笑要跟我兩班「輪值」,因為他們起早時,往往望見校長宿舍還不到熄燈時分。

數字裡的記憶

人的很多記憶,其實都可以轉換出一個數字來。

比如說,因為要求同仁盡量「無紙」,可以保護森林、節省空間,我這個頗稱「E化」的校長,自然也儘量捨紙張就伊媚兒。我一年發給南藝同仁師生的電子信,大約不下三千封,並且只要是從我的信箱發的,一定每個字都是自己打出來的。所以,六年裡我給校園裡的同仁和學生親手寫的、回的信,總數恐怕有兩萬封。我初到時有一天很晚還在辦公室,正在電腦前處理資料,忽然信箱裡出現一封信,發信人介紹自己是某研究所的學生,因為從研究室看得見我的窗,知道我還在,寫信問候。我很自然就傳了一封信去謝謝她。兩分鐘後這學生的第二封信進來了:「哇,我的校長居然會用E-mail耶。看到校長的信真是太興奮了──」我看得獨自失笑。原來校長的形象是該「不會用E-mail」的。

南藝大人雖不多,校地卻有近六十公頃。每年發大約不下三千封電子信的校長每年也走很多路。走宿舍到辦公室,走南校區北校區,走許多工作室,走遊客最愛的江南園林──老師們的宿舍區……當然最多的還是從自己的宿舍走到辦公室。那條步道,左側是人工河道和上面遷自江南的千年古橋,右邊是博物館畫廊前的大片草地;步道地面是小卵石和小塊石板鑲嵌成的,很好看,但對鞋子有點折磨,加上是斜坡,走路差不多像練功。南藝大除了給汽車走的馬路,其餘人行道路都是鑲嵌出來的,賞心悅目。我算算六年裡這段路上的來回,加起來大概不下五千趟。五千趟的朝日夕暉、晴雨晨昏,兩千個我趑趄行過的歲月。

還有一個數字,也許可以反映「南北差距」──北部的大學校長,為公事南下的機會有限,南部校長則時時得往北跑。開會、洽公、參加活動、應邀演講、餐會……算算我每星期搭飛機出門,多則三、四次,少則一、兩次。一年總有超過一百五十趟來回。六年的登機數大約近千。南藝要找人開會、洽公、參加活動、演講……來人往往一到就喊遠,說來演講兩個小時,可是一天都沒有了。我自己六年僕僕於途下來,得到了「告老」交棒的好藉口。卻不能不想到,校園裡的許多教授和藝術家,有些一創校就來了,還會繼續作育英才下去,他們不是要忍受跋涉於途的辛勞,就是要安於山中歲月的寂寞。如畫的校園和學生得獎的成果儘管是報償,背後的付出卻值得我臨行三致敬禮。

永遠的盛宴

六年裡,我其實一直在享受另一個「數字」:南藝終年不斷的音樂演奏和視覺展出。南藝大的師生人數,迄今也不過一千多,但每年的展演大大小小超過百場,遠的去了歐、美、日本、中國大陸,近的在校園的演藝廳、博物館。四年前台南一位雅好藝術的企業家楊青峰先生,慷慨地把他們位在台南市區七百多坪非常精緻的場地無償提供我們作學校的藝文中心,從此我們甚至有了一個位在都會區的南藝專用展演場所。

一年超過百場的展演中,專業嚴謹的音樂系、國樂系和晚成立卻創意十足的應用音樂系提供終年不斷的演奏會。造形藝術和建築藝術兩個研究所,則既前衛又實驗。造形藝術所的搶眼表現,甚至帶動了國內美術系的改名風潮,其他大學的美術系這幾年也紛紛改叫造形藝術系;而建築所近年在國內外南征北討,已經成為建築教育的一支勁旅。不過,校園裡還有一個非展非演的節目,卻眾人都很期待,就是應用藝術研究所學生每季把他們多餘的金屬工藝、陶器、纖維藝術作品拿出來作個小市集,讓大家可以去買的時候。應用藝術所的師生作品,專業度和創意都使人驚豔,他們的展覽或工作室,也是我常陪同訪客去參觀的要項。南藝大還有一個重鎮,是音像藝術學院,不管紀錄片還是動畫,在國內都居於翹楚,每年得各類大獎,終年有作品在他們的放映室或電影院分享全校。還有一個學院,是唯一跟展演創作較無關係的,叫文博學院,裡面包括了藝術史與藝術評論、博物館學、古物維護幾個領域。但這些非創作的領域也常把他們的專業轉換成展示,別的領域的展出更常得到他們在研究或策展工作上的協助。

在告別的時刻,所有走過的路經過的事,都成為依依的牽絆。海明威曾在 1950年給朋友寫信,說:「倘若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待過,那麼,不管日後去了哪裡,它都會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場可以帶著走的盛宴。」這像是為他身後才出版的一本題為《一場帶著走的盛宴》(A Moveable Feast,另譯《流動的饗宴》)的書預作的註腳。南藝大小小的天地,更是一場「可以帶著走的盛宴」。無數次,我在夜色裡走出辦公室,下樓時發現同在大樓裡的小音樂廳演奏會還沒結束,於是拐進去聽了半場;無數次,去看師生作文物修護或燒陶織纖維,信誓旦旦說要抽空跟他們學;無數次,在學生上山下海拍出來的紀錄片裡,震動於他們對這片土地的關切與觀察……而所有的行政同仁,更是藝術師生們最大的後勤力量──也是我最大的後勤力量。在告別的時刻,說完再見,所有的美麗與艱辛都將成為帶著走的盛宴,豐富生命的記憶。

【2006/08/0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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