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ugust 17, 2006

摘錄》西遊小記

◎熊秉元  (20060817)

騎馬、杏仁核、趕火車這三件事,其實無關大局,和中共政權也沒有直接的關連──騎馬和賣杏仁核都是民間部門,鐵路局只是眾多國營事業之一。不過,透過這幾件小事,卻具體而微的反映了社會發展過程中,階段性的問題。而且,我們經歷的這幾件事,相信不是個案;在中國大陸的各個角落,類似的事無日無之,可能罄竹難書。

六月底,台灣的學校已經放暑假,大陸的學校剛近學期尾聲。我再次應邀,到「西安交通大學」短期講課;和前兩次不同,這次內人和兒子同行。

週一到週四上課,周末三天,就和家人離開古都,到附近省分旅遊。第一個周末,乘汽車到河南洛陽,遊白馬寺、少林寺、和龍門石窟; 第二個周末,搭火車到山西太原,主要是看平遙古城和五台山。

一路上看了不少寺廟,也看了人潮般的觀光客,在寺廟裡燒香拜佛、求神問卜。據說,包括毛澤東在內的一些政要,都曾經在某些地方祈求神祇或高僧指點迷津。顯然,社會主義的唯物史觀,一旦碰上傳統文化裡濃厚的宗教情懷,理論和實際之間還是有差距。不過,我對宗教了解有限,對於社會主義和宗教的調和與消長,有興趣而沒有常識或知識。然而,兩次周末之旅的旅程裡,卻有幾件小事,讓我印象深刻。

「馬」的邏輯

五台山上,有大小124座廟宇;重要的景點之一,是位於山巔的「黛螺頂」寺。由山腳到山頂,有三種途徑:騎馬、搭纜車、步行拾級而上。山腳有一個馬廄,裡面有十幾匹馬;遊客騎上馬後,由人牽著上山。告示牌標示得很清楚,上山30元(人民幣)。內人和同行的友人,決定步行上山; 我和兒子,決定騎馬。

在上馬的地方,不斷的有人登馬出發;可是,我們等了一陣,就是沒有人搭理。後來,我喊住一位馬伕,說要兩匹馬;馬伕說:一人50塊!「不是30塊嗎?」,我問。馬伕口中嘟嚷了幾個字,沒聽清楚,好像是:「馬已經累了」之類。

我沒有再深究,兒子也贊成去坐纜車。他覺得不公平,怎麼可以隨便漲價;我心裡明白,大概由我們倆的服飾動作,一眼就看出是外地人。對外地人收費較高,就像對首輪電影收費較高一樣──對不同的人,訂價不同;這是「差別取價」(price discrimination),經濟學教科書裡早就是白紙黑字!當然,各種差別取價的作法,是不是合理或合法,是另外的問題。

「杏仁核」問題

晚上進飯館前,內人在外面的攤位上,買了半斤的乾杏仁核;據說杏仁的果仁,能促進血液循環,有益身心。果核很小,只有一兩個花生米大;剝開硬殼後,裡面是更小的果仁。還沒有上飯菜,我們邊聊天、邊磕杏仁核;有些核容易開,好些卻無動於衷。飯後離開時,問小販;小販語氣肯定的說,每個核上都有一個小縫。只要用空的杏仁核邊緣,順勢插進小縫,就可以翹開杏仁核。

我聽了半信半疑;他怎麼知道,每個杏仁核都剛好有一個小縫。第二天在火車上,想起這件事,就試著去找核上的小縫。沒想到,真是如此!即使只有花生米大小,每個杏仁核都有一條細細的縫,個個如此。剛開始覺得好奇,讚嘆大自然的奧妙。後來想通了,心裡卻湧上一股很複雜的情緒!

杏仁核上的小縫,不是上天的傑作,而是人工的產物。而且,是在杏仁核燒烤變乾之前,一個核一個核劃割出來的縫。杏仁核又小又硬,想必要用很利的刀,而且要用相當的氣力;手上即使戴厚手套,恐怕還是常受傷。

一斤乾杏仁核,大概有近千顆果核,每斤賣12元人民幣。在成為小販叫賣的核果之前,顯然要經過好幾道手續:剝去杏仁核外的果實、切出核上的小縫、燒烤果核、再叫賣。每一道手續,都需要人力完成,也都添增了些微的附加價值;令人好奇和不忍的,是切出核上小縫的人,要割多少個杏仁核,花多久的時間,才能賺到1元人民幣(港幣1元,台幣4元)的工資?

「火車」際遇

最峰迴路轉、令人稱奇的際遇,是趕火車時發生的事。由西安到太原,買的是臥鋪。因為先經過平遙,所以早上就在這裡下車;花了大半天,在這個可以溯及西周的古城裡遊蕩。傍晚先吃完飯,再到車站;同行的友人問明,可以用原來的票,由平遙搭車到太原。只不過,不再有臥鋪,只能隨遇而安。

接近開車時刻,才上了月台,站在車門旁的服務員看了票,說:「不行,這票不能用」。「可是,站裡的人說可以啊!」還是搖頭,但是指著下一個車廂說:「去那邊試試」。到了下一個車廂,還是不行,也還是指下一個車廂。這時火車已經鳴笛,我們拖著行李,跑到第三個車廂;票務員看了一眼,說:「先上車,再問列車長!」

四個人如釋重負,上了車,歪歪倒倒的穿過幾個車廂;在餐車裡,碰上列車長。列車長一看票,斬釘截鐵的口氣:「這票不行上!」把原先的理由再說一次,他不為所動。餐車裡還有許多空位,桌上小牌註明:餐費每位20元。中年女服務生就站在旁邊,我靈機一動,問她:「我們坐下來,付錢用餐可不可以?」她面無表情的說:「那可以!」列車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開,我們就在餐車落座。

我們表明,已經吃過晚飯,可不可以把晚餐換成飲料或水果?答案是:「不行。」不久,服務生送上四個自助餐盤,兩菜一湯;這種飲食一份20元,並不便宜,因為四個饅頭才1塊錢。我們瞪著桌上的食物,一直沒有動筷子;列車長就隔著幾個桌子坐著,若無其事,偶爾瞄我們一眼。

這一番轉折,真是特殊別緻:火車站裡的人說,票還有效,可以上車;火車上的查票員卻說,不行──這是第一個轉折。兩個查票員搖頭之後,第三個卻點頭,讓我們上車──這是第二個轉折。已經上了車,列車長又說不行──這是第三個轉折。列車長否決之後,餐車的服務生竟然點頭!──這是第四個轉折。單純一件事,竟然可以有好幾種不同的尺度;這顯然不是制度的問題,而是操作制度的人出了問題。

經濟活動特質

騎馬、杏仁核、趕火車這三件事,其實無關大局,和中共政權也沒有直接的關連──騎馬和賣杏仁核都是民間部門,鐵路局只是眾多國營事業之一。不過,透過這幾件小事,卻具體而微的反映了社會發展過程中,階段性的問題。而且,我們經歷的這幾件事,相信不是個案;在中國大陸的各個角落,類似的事無日無之,可能罄竹難書。

隨著社會的進展,這三件事(和類似的事例)會不會逐漸消失呢?由經濟活動的角度著眼,最明確的當然是杏仁核。當經濟持續發展,所得水準上升,生產力增加。大的杏仁核,將由機器處理;小的杏仁核,將被揚棄不用。即使在偏遠的農村裡,也將不會再有人,以劃割杏仁核謀生──就像在經濟發展程度較高的地區,不會再以人工插秧收割一樣!

而且,經濟活動頻仍之後,事實上也會過濾掉一些不合理、不效率的作法。無論是馬伕或查票員/列車長/餐車人員,慢慢的慢慢的,不會再耍弄小技倆和小權威。因為,所得上升之後,民眾自主權增加,會更積極的爭取和維護自身的權益。而且,更重要的是,隨著經濟活動的擴大,馬伕和查票員等,本身也享受到市場交易合情合理的遊戲規則;將心比心,在本身的業務範圍裡,他們的作為也會漸漸的合於情理──這不是三令五申的結果,而是經濟活動特質的自然展現。

我的抽屜裡,還有幾個小小的杏仁核;數十百年之後,這幾個杏仁核很可能成為收藏珍品(collector’s item)──每個杏仁核上那條小小的細縫,為一個特殊的時空、作了極其特殊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