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06, 2006

摘錄》施明德 陳麗珠美麗與哀愁

【文/施明雄】

一九六二年第一次白色恐怖,我們施家三兄弟老大明正、老三明雄和老四明德,因高雄中學同學的關係,都變成白色恐怖時期的受害者,相繼鋃鐺入獄。

違父命!她被打還是要愛…

我家五兄弟都早熟,母親從不干涉孩子的兒女私情,那時以明德的感情生活來得最早。

家妹明珠有多個同學時常進出我家,其中吳、陳兩個美麗少女都很活潑,明顯看得出,她們是懷著對明德的愛慕而來。後來姓吳的退出,獨占明德心坎的就是陳麗珠。陳麗珠的父親陳抄,當時正從國外引進製造魚網的最新機器與技術,經營全台最大的魚網工廠,在高雄市堪稱富商。

陳麗珠是個敢愛又勇於擔當的女性,每天到我家找明德,她雙親很快就知悉,雖再三勸阻,她依然來找明德。

有一天,她父親怒氣沖沖的衝進我家,看到麗珠,不分青紅皂白就以柔道摔了她十幾下,又甩了好多記耳光,然後把她拖進等在門外路旁的自用轎車。

不過,不到一個星期,麗珠又偷偷溜進我家,這一次她母親交代我們,如果麗珠再來,希望我們馬上打電話通知他們,不然會以誘拐良家未成年婦女的罪名控告我母親與明德。

不久,明德進了陸軍砲校,他放假時與麗珠如膠似漆的親暱鏡頭,不知羨煞多少同學。

當明德將從砲校畢業時,麗珠懷了兩人的愛情結晶。當時國防部有明文規定,職業軍人不滿二十八歲不得註冊結婚。也就是說,即使育有子女也不能取得戶籍。經母親請求,才徵得二哥明和與二嫂呂金鳳同意,將明德與麗珠所生的長女雪蕙登記在二兄嫂名下。

苦相思!她謊報家喪求見…

明德砲校畢業後,先派到桃園的部隊當少尉觀測官,那時女兒雪蕙尚在襁褓中,又逢明德的部隊準備去金門前的禁假。有一天,麗珠心血來潮,發一通電報到部隊給明德:「家祖母逝世,請速返高奔喪。」明德當然知道其中含意,因為祖母早已去世,他立即回了電報:「奔喪假已獲准,並有長官隨行參加弔唁。」

這下麻煩了,如果長官同來,要從哪裡弄一場如假包換的告別式呢?麗珠立即發出第二通電報:「祖母已葬畢,如能回來靈前拈香禮拜亦可。」

電報一發出,因我家沒有老祖母的遺像,麗珠與家人馬上向友人借來一幀老太婆的大照片,供奉在家中臨時設置的靈桌,桌上香爐燭台、四色祭品一應俱全,儼然老人剛過世。

靈桌布置好不到三個小時,明德就在兩個軍官的陪同下踏進家門,同行的是保防官和政工幹事。明德隨即裝出悲傷模樣,跪在靈桌前磕了好幾個響頭。兩個軍官也向靈桌上的老太婆遺像行了三鞠躬禮,並掏出一個白包給麗珠。

想不到這一次戲劇性返家,與母親、妻女相聚,竟是明德當兵後,也是失去自由前的「最後一次」。因為他回到部隊後,即調防小金門,後因涉嫌參與台獨活動被逮捕,輾轉羈押各地軍事拘留所。

一九六五年春天,明德和兩百多名政治受難者,被移送收容政治異議分子的台東泰源監獄。那時我在監獄當外役,專司管理難友寄存物品、遞送難友親人寄來經過檢查的掛號匯款、郵包,以及發給開釋證明書等工作。

不離棄!她堅決等他出獄…

麗珠那段時間,每兩個星期,必定抱著女兒雪蕙,從高雄搭六個小時的金馬號巴士到台東,再由台東坐三個小時的普通車,到東河鄉泰源村的「清溪山莊」站下車,這裡就是泰源監獄的站名。雖然只是九個小時的車程,但汽車班次少,山路彎彎曲曲,不是一邊山,就是一邊海,不是緊臨懸崖,就是擦過陡峭的山壁,一路顛顛簸簸。

我在泰源監獄擔任近三年的外役,聽專門管理政治犯會面的甄班長說,麗珠是他見到最愛丈夫的婦女,她會面的次數也達最高紀錄。

明德和麗珠的個性,在年輕時都很倔強、火爆。我尚未出獄時,就發現他們會面,卿卿我我在先,突然會因一點小事吵得臉紅脖子粗。有一次我剛送難友的郵包,接近監獄大門;大門邊的接見室傳出麗珠又哭又叫的吼聲:「你真是無良心的人,我……我……我一定要等你……出獄……」

事後甄班長告訴我,明德基於好意和人道理由,總是三不五時對麗珠說,如果有理想的男人,要她另尋好歸宿,因他是被判無期徒刑的叛亂犯;但麗珠一聽到心愛的男人說出這樣的話,就十分氣憤。

我和大哥明正出獄回家不久,母親與世長辭,得年五十四。父親留下的不動產,大哥和明德分到民族一路七十一號的三樓透天店鋪。明德在獄中交代:「我分得的財產,要全部送給麗珠母女,我的印鑑印章和戶籍資料都交給麗珠保管,以後財產問題由麗珠全權處理。」

情真切!她焦慮癡守病榻…

一九六八年五月,我從麗珠口中得知明德罹患嚴重胃病,已好幾次申請到台東省立醫院檢查治療,卻一直沒好轉。有一天突然接到泰源監獄的限時快信公函,裡面寫著:「查受刑人施明德於五十七年五月XX日,因患胃病前往台東省立醫院檢查,現已得到檢查結果,但認為有和受刑人家屬洽談之必要,請家屬接到通知後即刻來監獄會晤本人……」具名人是監獄的醫務所主任鄧少校。

我接到公文,立刻電話通知麗珠,她看過信函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情緒幾乎無法控制,我忍住淚水勸她稍安勿躁,兩人立刻到車站買了去台東的金馬號車票。

醫務所鄧主任在他的辦公室見我們,拿出明德的X光片與台東醫院的診斷書,指著X光片胃部右上角,有一團像嬰兒拳頭大小的黑影,搖頭跟我們說:「施明德很可能得了胃癌。」

麗珠倒顯得格外鎮定,她噙著眼淚向鄧主任提出要求:第一,希望馬上見明德;第二,希望准許明德保外就醫。第一點要求獲准;第二點要求,他說要和監獄長開會才能決定。

當我們與明德見面時,他沒有一絲得知罹患絕症的恐懼,只是被胃病肆虐的身子,顯得有些憔悴與消瘦。會過面後,甄班長說:「鄧主任在他辦公室等你們。」

再見到他時,竟有意外的發展。鄧主任說:「我們討論的結果,怕保外就醫後你們家屬要負擔太多的醫藥費,而且施明德的病情有再進一步檢查的必要,所以我們決定由你們兩個作保,將他移送花蓮陸軍八一一醫院住院治療,並且特准你們家屬派人照顧。」

我和麗珠將擔保文件簽好,按了拇指紋印,麗珠並獲得鄧主任允准,約定兩天後前來監獄,陪同明德和押送人員前往花蓮住院。

明德在花蓮就醫期間,麗珠為了長期在花蓮陸軍八一一醫院伺候,特地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民宅。就在明德住院半年多後,由於人緣好,加上麗珠知道如何巴結負責監控的班長,因此兩人白天偶爾可溜到街上看電影,或買些海鮮回麗珠住處烹煮品嘗;也就在那段時間,他們孕育了第二個孩子珮君。

不給見?她威脅跳太平洋…

一九七三年春天,麗珠從綠島回來,說明德上星期因患急性盲腸炎,併發腹膜炎,送到台東陸軍八一七醫院開刀手術,發現盲腸已整條潰爛,腹腔內全是爛水,費了好多工夫才清理完畢。

有一個星期,麗珠因身體不適,拜託我去會見明德。第二天我和妻子帶著三歲半的兒子岳良,抵達綠島機場,換坐馬達三輪車才到達國防部綠島感訓監獄。報上姓名、詳填表格,在接見室等著。那個給我們填寫表格的獄官回來後,告訴我們:「施明德不想見你們。」

我們追問原因,那獄官僅說:「是施明德拒絕見你們,跟我們無關。」我們只得離開監獄,到附近一家小客棧暫作停留,打電話給麗珠。麗珠十分緊張,叫我們在客棧過夜,她會儘速趕來。翌日,她搭乘第二班小飛機到來,就拉我們奔向監獄,辦好會面手續。

「施明德還是不見你們。」獄官出來時,揮了揮手中的表格說。

「施明德不會說不見我們,一定是你們把他弄死了,今天我沒見到施明德絕不回去,我要死在這裡!」麗珠突然驚天動地的哭吼。

那些獄吏被麗珠的喊叫聲唬住了,這時一個自稱「政戰主任」的官員,聞聲跑出來:「施太太,請妳不要激動,不要生氣,有話慢慢講。」

麗珠又堅決的說了一次,甚至大力拍辦公桌:「今天沒有看到施明德,我就死在這裡,我要跳太平洋死給你們看!」說著就往外面衝去,好在我內人站在她身邊,眼明手快的攔下她;而太平洋就近在幾十公尺外。(上)

【2006/09/06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