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September 10, 2006

摘錄» 因此,我們旅行,我們工作,我們作夢

【沈珮君/文】

常常與你錯身而過,一如每一個有你的夢境,沒有交換語言,甚至沒有交換一個眼神。然而,我知道,你在。

你在。有時,我強烈覺得你就在附近,但,環顧左右,你不在,可是,我卻相信你在,以一種缺席的方式。

你在我的夢裡,走著。

我在我的夢裡,醒著。

在夢與醒之間,切換自如,每天行禮如儀,日出日落,我心自由。但是,偶爾,我必須離開,眼耳鼻舌身一起遠離。

我住在叫作威尼斯人的飯店,飯店大得像個小鎮,有一條小河,河邊有好幾條街道,街道旁有各式商店,河上有幾條小橋,河裡有船,有唱著歌的船夫。這些戶外街景跟屋頂漆的藍天白雲一樣,栩栩如生,全是飯店造景的一部分,都在冷氣房裡的密閉空間。遠離烈日。

是的,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並不在歐洲,不在威尼斯,我在美國拉斯維加斯,在五星級飯店。我給自己訂了一個好房間,有很大的落地窗,夕陽西下時,我正對著落日,正對著「海巿蜃樓」,MIRAGE,這是另一座知名的五星級飯店,旁邊是「金銀島」,當然,那也是另一家設有大型賭場的飯店,門外的海盜船每天晚上上演烈燄沖天的爆破戲。而在更遠的地方,還有金字塔及巴黎鐵塔。

夢,是這裡販賣的主要商品。旅行,就是這樣,千里迢迢到一個不相干的地方,碰到一堆不相干的人,好讓你忘掉種種相干的人事物。然後,我們得以歇息。我住在叫作威尼斯人的飯店,買了一個嘉年華的面具,上面畫了一顆淚珠,花六十元美金坐在小船上,漂在擬真的小河,看著真的是假的天空,夢想著我到了威尼斯。

河岸有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有一個舞台,舞台上有一座人像,雪白的大理石雕,一個聖者,戴著頭巾,穿著長袍,長袍上的衣褶被風吹成美麗的線條,凝固在時間裡。但是,在這個到處是假的世界,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繞著雕像走一圈,確定這是一個真的人,站在一堆仿威尼斯的布景裡,假裝他是一座雕像。他有血有肉,一動不動,垂下眼瞼,全身刷上白粉,連睫毛也是白的,他讓血肉仿成石頭,甚至看不出呼吸。他的腳下撒了一堆鈔票。

幾個老人,坐在他前面的椅子上,他們想看他能站多久,如何下台。一個小時過去,他仍站在那裡,時間沉睡,老人開始打盹,一位老太太垂下頭,口水流了下來。石像沒有打瞌睡,他在工作,不能作夢,不能抓癢,不能打噴嚏。

轟轟的來了一群人,像來自中南美洲,他們輪流站到台上和那座雕像合照,拉他的臂,搭他的肩,親他的臉,擺出各種姿勢,引起一陣一陣哄笑。最後上來一個中年婦人,拿著一枚一分錢的硬幣,在雕像眼前揮了又揮,問他要不要,要不要。雕像眼也沒眨一下。那婦人拈著小硬幣和雕像一起拍了一張相片,拍完照,她又在雕像前晃著那枚硬幣,挑釁似的再問他要不要。雕像不動如山。最後,那個婦人把硬幣塞進雕像微彎的手指裡,硬幣掉到地上,叮,微弱的聲音,淹沒在狂笑裡,他們滿意的離去。

那個雕像自始至終連一絲皺紋或笑紋都沒牽動一下。這是工作,這是生命,這是他的戲。

我回到房間躺下,朦朧中,恍然置身會議室。輪到我報告,投影機裡沒有任何資料,我張口結舌,腦袋和螢幕一樣閃著沙雨似的灰白。我徹底忘了有這個會,我根本沒準備,而這是個例會,我怎麼可能忘掉?一堆眼睛看著我。我一驚,醒來。

幸虧只是夢,我再度睡去。仍然是開會,你的小指碰到我的小指,剛開始是無意,後來是有心,我心狂跳,害怕那一堆眼睛看到,最後,我決定不回看那些眼睛,兩隻小指,相互碰觸和探索,最後勾在一起。在夢裡,我清清醒醒的決定,我要作自己。

醒來。偌大的房間裡,我只有自己。

相識多年,你終於觸碰我的手,即使觸碰,也只是一隻指頭,即使是隻指頭,還居然只是小指,然而,僅僅這不到一平方公分的肌膚之親,卻仍只是一場夢。

我起身,把夢記下,mail給自己。你不是我的收件人。

我另外寫了一封mail給你,告訴你,旅途裡,我看了一本有趣的書──

一個男人,不由自主的永遠在時間飄泊中,他的下一分鐘可能立刻從這個時空跳到另一個時空,只有他的衣服留下來。而他去的每一個陌生時空,他出現時永遠是裸體的。

一個女人,像每個人一樣,活在現時之中,她在六歲時遇見了卅多歲的他,她就愛上了他,他給了她一本日記,讓她知道何時何地可以和他再在現時相遇。她在廿歲時終於又遇見了他,但他根本不記得她,因為當年六歲的她,認識的是未來卅多歲的他,不是現在廿多歲的他。

這女人在現時中常常失去他,她始終在等他,她讓自己忙碌,好讓時間過得快些,她不知道愛為何總以不存在的方式存在,她不知道他去的地方為什麼她總無法相隨。她愛他,就必須恆久忍耐,永遠等待。

而男人,無可如何的陷入一種不能言說的困境,他不知自己何時或如何消失,他必須消失時,他就消失了,他總是被全裸的拋擲在另一個時空,他必須先替自己找套衣服。他若去偷,可能坐牢;他若去乞討,則必須為自己的全裸解釋,兩種情況都不容易。他回來時,有時一身是血,有時全身顫抖,他無法告訴她發生了什麼,一切由不得他。

他每回不由自主在工作場所消失時,地上只剩下一套衣服。我們可不可以這樣對待工作?而她每次在等待下次和他見面時,她創作,她的作品主題常是鳥,或者天使,她用黑色的鐵絲纏出一對對翅膀。

你回信時說,我的信上都是??????????,你問我寫的是不是達文西密碼。我把寄信備份打開,果然全部文字都變成???????????。我簡單覆信,只說是個悲劇故事罷了。

「我需要你,此時,此刻」,這是書上的一句話,但,我沒引述。任何的此時此刻,自口中說出時已不是此時此刻。

在旅行時,我們比平時通信更勤。你每到一個機場就發給我一個簡單的mail,有時,你用簡訊告訴我,你正在山上,有時,你告訴我,你在一個地圖找不到的地方,除非你在海底潛水,否則任何再荒僻的地方,都有手機基地台,都有internet,恍若你總是在附近,恍若你不曾遠離。

然而,我們身體的距離始終遙遠。工作,永遠以夸父逐日的方式,不得稍停,我們肉骨凡胎,在夜以繼日的奔馳之中衰敗,臉上的毛孔從無到有,再從圓形變成淚滴狀,下墜。看著鏡中的自己,眼角垂下,法令紋變長,下巴和脖子中間拉出一體成型的脂肪,頸後出現一塊無關痛癢沒有作用無以名之的丘狀物,這一切,一言以蔽之叫作「老」,相見不如不見。

身體不能遁逃,我的心以mail和簡訊的方式跟你一起去旅行。你的旅行比我多得多,幾乎都和工作有關,你的信總是三言兩語,我則瑣瑣碎碎敘述不著邊際的風花雪月,告訴你台北的蟬叫了,或者午後一場雷雨讓仁愛路的菩提長出粉紅和淺黃的新葉。去年冬天,許多同事離職,他們想看看中年的自己還有沒有別的可能,我告訴人在大陸的你,大樓窗外的雲像拉開的絲,你回我的信卻只有一句極為疲倦的話:「你總是有許多有趣的故事,而我總是有開不完的會。」

每年,我都會給自己安排一個長一點的旅行,離開現時現世,我去每一個你不經意提過的地方。你曾說,到紐約一定要看一場音樂劇;因此,我每回到紐約,一定去百老匯。你曾說,佛羅里達像靴子一樣的地方叫Keywest,海明威故居就在那裡;前年,不會看地圖的我,租了輛破車,開了一整天,死心眼的直到最南邊的燈塔才回頭。那次,我照了很多相片,朋友問我為什麼拍的都是海,每張看起來都一樣。不一樣,Keywest沿途的海是一種漸層的藍,每一吋都不一樣,我每一次按快門時,都是在告訴你,我到了。但是,我一張也沒寄給你,我也沒告訴你,巨大的海鳥站在公路護欄上張開黑色的翅膀曬太陽,像電影《X情人》裡的死亡天使。我甚至沒告訴你,我不僅去了海明威家,而且知道他當初之所以住在燈塔旁,是因深夜酒醉的他可以看著燈塔找到回家的路。

沉默。當你一天十二小時困於工作,我沒法用mail傳輸這樣的好景。寬頻,不能承載。

你總是在挑戰自己。因此,我也注意一切極限挑戰。

一位叫大衛的美國魔術師,曾在大冰塊裡冷凍六十二個小時,曾高懸泰晤士河透明箱中絕食四十四天,今年初,他在泡水八天創下紀錄後,立刻挑戰「滅頂求生」,但在水中屏氣七分零八秒後昏厥,挑戰世界紀錄失敗。

我看到的是這七分鐘如同七世紀的過程。他在第四分鐘時,嘴脣已不斷顫抖,但在顫抖中仍又再撐了三分鐘。正常人屏氣一分鐘已是心跳如雷。他一直撐到身體昏迷,他用意志把身體推到瘋狂的極限。

美國名駒巴巴羅,就在各方看好牠將成為1978年以來第一匹稱霸三冠王賽事的好馬時,卻在一場比賽起跑不久,右腿三處粉碎性骨折,令人心碎的退場。

牠的大骹骨斷成廿多片,牠跑到腿斷骨碎才停止。

這些人,這些生命,這些極限挑戰,他們背後都有一個極專業的團隊,但,執行時通常只是一個孤獨的靈魂。大衛昏厥前最後一秒,他想的是什麼?那匹叫巴巴羅的馬在跑斷腿前,是不是早就痛苦難耐,但牠沒有停下來?

作極限挑戰的人,如果失敗,常會重來,但就算達陣,他又會給自己立下下一個挑戰的目標。極限總在遠方,這是一個永無止盡的旅行。

離開拉斯維加斯時,烈日當空,當年的一片漠土,卻構築出這樣一片夢土,奢靡繁華,不論男女,無論老少,絡繹於途,他們來此尋找幾日卻如永恆的戴奧尼索斯的生活,賭城不僅賭而已。我走出飯店時,在門口看到一個老太太剛進場,鼻子插著一根管子,身旁拖著一個裝在輪架上的氧氣瓶,她對我眨了一下右眼,我對她豎起大拇指。大廳屋頂上都是大型壁畫,眾神盤旋,俯視我們。

磚紅的大峽谷,不見樹木,我即將回到我那充滿艱難的小島,飛機慢慢升向兩萬五千英尺高空,看著飛機窗外真的藍天白雲,我用左手小指勾著右手小指,許諾自己:我們旅行,我們工作,我們作夢。

【2006/09/10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