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February 06, 2007

銀座野花物語

梁旅珠專欄(不定期刊出)  (20070206)




為何花團錦簇與色彩繽紛,在我腦海中僅只留下一片空白,而鄉野溝邊常見的纖花細葉,卻捉住了我的眼光?

兩年多前吧?在東京的旅館「西洋銀座」,我注意到客房裡似乎有了點小小的改變。窗畔書桌上的一個陶碗裡,插著幾株纖細瘦弱、不知名號的小花小草,相當清爽別致。碗內淨澈的水中,並不是一般日式插花常用的「劍山」,而是一塊鑿了洞的備長炭,巧妙地支撐起它們羸弱的莖葉。


這樣的花並不特別美麗,但出現在純西式的旅館氛圍裡,感覺倒是很新鮮。使用備長炭的作法也挺有意思,因為這樣不僅解決了劍山無法插細軟花莖的問題,還避免了水會發臭的困擾。
生平第一次聽說

有專賣「野花」的店

而且開在地價最貴的銀座

我喚來了管家,問他旅館是否換了合約花店?他說從當年度起,供應商改成了一家銀座的花店「野?花司」──那可是我生平第一次聽說有專賣「野花」的店,而且,還開在東京地價最貴的銀座呢!我極度訝異的表情,惹得管家忍不住發笑。

奇怪的是之前我一點也不記得桌上曾經擺過,管家口中那種「就是很普通的西洋盆花」。為何花團錦簇與色彩繽紛,在我腦海中僅只留下一片空白,而鄉野溝邊常見的纖花細葉,卻捉住了我的眼光?

這樣的疑問只輕描淡寫地掠過心底,未曾駐足。直到去年春天,當我不經意地在松屋百貨後巷,發現了這家樸趣盎然的花店「野?花司」,那曾經有的問號又隨著驚喜浮現。五六十種野花野草隨意地插在木桶、陶瓶,散置在地上或架上,整家店充滿了輕鬆綠意,完全不像刻板印象裡的花店。如果無視於那些頻繁進出松屋的貨車與穿梭店內的時髦OL,看起來反倒像個「綠指達人」的民宅小庭院。

去年年底,在花店二樓的茶室,我終於見到了竟然有辦法把「野花野草」賣給銀座貴婦的店主庄司勝子女士。看似羞赧的庄司女士,其實相當健談,這或許和她年輕時是媒體人有關。早年任職於讀賣新聞,結婚後和原本服務於出版社的先生創立了「神無書房」,專門出版與日本傳統文化有關的書。因為懷念路邊還有野花的兒時城市風景,又愛上了傳承自「茶花」(日本的茶道花藝)、展現自然趣味、不拘泥形式的插花方式,於是決定在一九九五年展開她的「野花」生涯。

看似樸實的揮霍

骨子裡卻是經過名門薰陶

才做得到的自然

不過,真正影響她最深遠的,是一九九八年底以八十八歲高齡辭世的名隨筆家白洲正子。這位出身薩摩藩貴族的才女(祖父就是首任台灣總督樺山資紀),是日本公認的美術研究家和品味生活家。她四歲學能劇,十四歲登上向來是男人世界的能劇舞台,還嫁給帥氣倜儻的世家才俊白洲次郎。

這一對才、貌、財三全的夫妻購買古民家來改裝居住,帶動了古民家翻修移築的風潮。白洲正子不但買骨董,還把珍貴的骨董隨性使用在日常生活飲食中;她剪下庭園中的野花草,隨意插入價值不菲的骨董器物裡,在生活中體現渾然天成的茶花興味。這種看似樸實的揮霍,骨子裡卻是經過名門薰陶才做得到的自然,成了文人雅士競相仿效、也是庄司女士心目中最能代表品味的「正子流」。

「野花才是自然的花。」庄司女士順手拿起桌上銅盤裡的一朵小野菊說:「野菊花的莖有自然的曲折,花型與葉子的大小比例恰到好處;每一朵都有不同的姿態,絕對不像花田裡刻意栽培出來的菊花──花朵肥大、莖部僵直、葉相貧弱,所以……」她順手把花插了回去,隨即露出憐慕的微笑:「妳看,我什麼也沒做,有合適的舞台,它只要展現自己,那種生命力不就美極了?」

的確,「野?花司」二樓茶室所使用或展示的花器,不論是銅、藤、陶、石或古民具,都是最能烘托野花之美的素樸老器物。遠自室町幕府時期以銅器呈現崇高姿態的「真?花」,到茶道宗師千利休用「陶」與「籠」襯托出自然風情的「草?花」,「茶花」中一器一花的「一輪?花」是茶人教導我們自生活周遭取材,以敬惜態度賞花,從而澄心自審的方法。花的生命凝縮與犧牲讓我們自紅塵之美直窺神的最高境界,它理當得到茶室最尊貴的焦點位置「床?間」,來綻放生命盡頭前的所有光芒。

不能阻止人們因愛花而折花

就以宗教般的方式

崇敬它的風華

我以前總是不懂,日本人為何自稱用愛養出頂級和牛或夢幻豬,卻能狠心吃掉牠?如今因為「野?花 司」,反而感受到那種茶人的心情:大自然的安排讓我們從其他的生命得到身體的養分與心靈的滋潤,我們自該心存敬意與感激。傳說賞花和愛情詩歌其實始於同時,既然不能阻止人們因愛花而折花,那就以一草一花,精簡如宗教般的方式崇敬它生時的風華吧。

躲在「裏街」的「野?花司」,或許不及晴海通上 Gucci 或 Coach 的花色繽紛,但在我們的美感品味都被世界名牌國際化和統一化的同時,這種「找對花器,每一朵小花都可以自信綻放」的宣示,著實美得教人窩心。

庄司女士的三位成年子女各有所長,其中老大還承其衣缽,在日經新聞擔任記者,但沒有一個對繼承花店有興趣。「可能要有點年紀才會懂吧!」庄司女士說,還在追求燦爛的歲月,絕不會屑於欣賞身邊平凡如你我的小野花。她開花店不為名利或成就感,只因為她一站在花店裡,就開心。

坐在骨董木門改製的大桌邊喝著茶,我點點頭,戚戚然的心早已融化在周圍野花草自然不造作的生命美感中。正想說「我懂」,但想到庄司女士方才說,「要有點年紀」才會懂……到嘴邊的話一驚,還是猛地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