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June 06, 2007

杜子春

芥川龍之介

  某年春天黃昏。唐朝京城洛陽西門下,有個年輕人心不在焉地仰望著天空。年輕人名叫杜子春,本來是富家弟子,現在因蕩盡家財,淪落成過一天算一天的落魄漢。
  當時的洛陽,極為昌盛,是個天下無可匹比的京畿,大道上車水馬龍,人潮熙來攘往。在如亮油般照映在西門上的夕陽光輝中,可見老人的羅沙帽、土耳其女人的金耳環、裝飾在白馬上的彩絲羈繩,都在不斷流動,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畫。
  但是,杜子春依然將身子靠在西門牆壁上,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天空。天空上,細長的月亮,宛如指甲痕跡,幽白地浮睡在繚繞的霧靄中。
  「天暗了,肚子也餓了,而且不管到哪裡,大概都找不到今晚能容身的地方了……與其這樣活著,不如乾脆跳河自殺要快活點吧。」
  杜子春從剛剛起就一直如此漫無邊際地思索著。
  然後有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獨眼老人,停頓在他面前。他沐浴著夕陽餘輝,將長長的影子刻印在門上,一直凝視著杜子春的臉。
  「你在想什麼?」老人趾高氣揚地問。
  「我嗎?我在想,今晚沒地方睡,不知該怎麼辦。」
  由於老人問得很唐突,杜子春不禁俯下眼皮,率直地回答。
  「原來如此。那太可憐了。」
  老人思考了一陣子,然後伸手指著映射在大道上的夕陽餘輝道:
  「那麼我告訴你一件好事。如果你現在站在夕陽中發現地上能照映出你的影子,今晚半夜時就挖挖你影子的頭部地方。一定會有滿車的黃金埋在那裡的。」
  「真的?」
  杜子春聽後大吃一驚,揚起一直俯下著的眼皮。不可思議的是,那老人已不知去向,週遭也不見他的影子。只是,掛在上空的月亮比先前更皓潔,往來不息的行人道上,已有兩三隻性急的蝙蝠在翩翩飛舞著。
  杜子春在一夜之間,化身為洛陽獨一無二的大富翁。因為他真得聽從那老人的話,於夜半悄悄挖掘夕陽映照出的影子頭部,挖出了一堆比一輛大車更多的黃金。
  變成暴發戶的杜子春,馬上買了一棟豪華的房屋,開始過著不比玄宗皇帝遜色的奢侈生活。買蘭陵的美酒啦、桂州的龍眼啦、在庭院內栽植日易四色的牡丹啦、飼養幾隻白孔雀啦、收集寶玉啦、剪裁錦繡啦、製造香木的車子啦、訂製象牙椅子啦,若要詳細述說他的奢侈,那這個故事是永遠都無法結束的。
  一些平日在路上遇見也形同陌路人的朋友們,在聽聞杜子春致富的消息後,不管朝晚都來找杜子春玩了。而且人數日漸增多,半年過後,所有洛陽聞名的才子與美女,幾乎沒有一個不是杜子春的座上客。杜子春每天陪著這些客人舉行盛宴,而且酒宴盛大得無可比擬。隨便舉個例子來說,當杜子春在金杯斟滿來自西洋的葡萄酒,出神觀看著印度魔術師表演吞刀特技時,他身邊就環繞著有二十個女人,其中十個在髮上插飾著翡翠蓮花,十個在髮上插飾著瑪瑙牡丹花,吹彈著曲調輕快的笛歌與古箏。
  只是,再如何富有的大富翁,金錢總是有止境的,奢華如杜子春者,一年兩年過去後,也逐漸開始捉襟見肘起來。等他把錢用盡後,才瞭解人心的薄情寡義,直至昨天還天天來報到的人,今天路過門前竟也懶得進來打聲招呼了。到了第三年春天,當杜子春又恢復成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時,廣闊的洛陽,竟找不到一家肯讓他借宿過夜的人家。別說是借宿,甚至連施捨一杯水的人家都找不到。
  於是,某日黃昏,杜子春再度逛到洛陽西門下,呆然地眺望著天空,不知何去何從。然後那個獨眼老人也跟往昔一般,不知從何處又現身出來。
  「你在想什麼?」
  杜子春一看到老人,即慚愧地低下頭,說不出話來。只是,老人這天也親切地反覆問了同樣的話,他只好又一次誠惶誠恐地答道︰
  「因為我今天沒地方可睡,不知該怎麼辦?」
  「原來如此,那太可憐了。那麼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現在你站到夕陽下,若你的影子映照在地上,你便趁著夜間挖掘影子胸部的地方,那裡一定埋藏有滿車子的黃金。」
  老人說完,又瞬間消失在人潮中。
  翌日,杜子春又於一夜之間變成洛陽獨一無二的大富翁。同時也開始過他為所欲為的奢華日子。種植在庭院的牡丹花、沉睡在牡丹花中的白孔雀、來自印度會表演吞刀的魔術師……一切如從往昔。因此他挖掘出的那些滿車數不盡的黃金,經過三年後,便蕩然無存了。
  「你在想什麼?」
  獨眼老人第三次來到杜子春面前,又向他發出同樣的問話。此時的杜子春,當然又是呆呆佇立在西門下,眺望著幽幽穿射晚霞的月牙。
  「我嗎?我今晚沒地方可睡,正在想著該怎麼辦?」
  「原來如此,那真是可憐。那麼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現在你站到夕陽下,若你的影子映照在地上,你便趁著夜間挖掘影子肚子的地方,那一定埋藏有滿車子的……」
  「不,我不要錢了。」
  「不要錢了?哈哈,那麼你已經厭倦奢華日子了?」
  老人以詫異的眼神,凝視著杜子春。
  「不,我不是厭倦了奢華日子,而是厭煩了人這個東西。」
  杜子春現出憤怒的神色,冷淡地回答。
  「有趣﹗有趣﹗你為什麼厭煩起人了?」
  「人都是薄情寡意的。當我是個富豪時,他們拼命奉承、阿諛,一旦變得貧窮,連個笑臉都不肯賞。想到這點,即使再度變成富豪,又有什麼用呢?」
  老人聽杜子春如此說,忽然嘻嘻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沒想到你這麼年輕,竟然懂得這些道理。那麼,你今後是想安然過著貧窮的生活了?」
  杜子春躊躇了一會兒。不過,馬上斷然抬起眼睛,申訴似地望著老人。
  「我現在已無法再過貧窮生活了,所以我想做您的徒弟,修行仙術。您不用隱瞞了,您是個道高德隆的神仙吧﹗如果不是神仙,您絕對不可能讓我在一夜之間變成天下第一的富豪的。請您當我的師傅,傳授那不可思議的仙術給我吧﹗」
  老人顰著眉,像在考慮什麼似地,然後莞爾笑著。
  「不錯,我叫鐵冠子,是住在峨嵋山的仙人。最初看到你時,覺得你是個懂道理的人,所以才兩次讓你成為大富翁。如果你真渴望做仙人,我就收你為徒弟好了。」
  杜子春當然喜出望外。老人話未說完,即匍匐在地上,向鐵冠子叩了幾個響頭。

「你不用那麼道謝。雖然我收你為徒弟,但你能否成為出色的仙人,還在於你自己……總之,你先跟我到峨嵋山深處來再說吧。哦,恰好地上有一根竹杖,咱們現在就騎著這根竹杖飛越天空吧。」
  鐵冠子拾起地上那根青竹,口裡念著咒文,和杜子春一起如騎馬般跨上那根青竹。結果真是不可思議,竹杖立即像一條飛龍般,猛烈地衝上天空,翱翔在晴朗的春日夕陽中,一路往峨嵋山方向飛去。
  杜子春心驚膽戰,畏縮地俯瞰著腳下。只見青色的山巒隱藏在夕陽餘輝中,那個洛陽西門(大概早已堙沒在晚霞了),已無影無蹤了。一會兒,鐵冠子讓風吹拂著蒼白的鬢髮,引吭高歌起來。


朝遊北海暮蒼梧
袖裡青蛇膽氣粗
三入岳陽人不識
郎吟飛過洞庭湖


  載著兩人的青竹,不久飄落在峨嵋山。
  青竹落在一塊俯臨深谷的廣闊岩石上,可能高度甚高,懸掛在半空中的北斗星,看起來竟有飯碗般大小,正閃爍著光芒。本來就是人跡罕見的深山,周遭當然靜寂無聲。唯一幽幽飄入耳裡的,是彎彎曲曲生長在岩後懸崖上的一株松樹,隨著夜風晃動枝葉的沙沙響聲。
  兩人來到岩石上後,鐵冠子讓杜子春坐在懸崖下,對他說︰
  「我要上天去拜謁王母,你就坐在這兒等我回來。我不在時,可能會有各種妖怪出現要誘騙你,不過,不管發生什麼事,你絕對不能開口說話,只要你開口說一句話,你便不能變成仙人。懂嗎?總之不管再如何天崩地裂,你都得保持沉默。」
  「您放心,我絕對不會出聲。即使要我的命,我也會保持沉默的。」
  「是嗎?聽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好,我走了。」
  老人跟杜子春告別后,又跨上竹杖,飛向在夜裡也能看得出陡峭山巒的上空,筆直消失了。
  杜子春獨自坐在岩石上,靜靜地眺望著星空。約莫過了半小時,深山的夜氣涼颼颼穿透單薄衣服時,突然上空傳來叱罵的聲音。
  「誰在那裡?」
  不過,杜子春遵從仙人的關照,不開口回答。
  豈知,不一會兒,又響起同樣的聲音。
  「不回答的話,立即要你的命﹗」那個聲音嚴厲地恐嚇著。
  杜子春當然還是沉默著。
  剎時,一隻不知從何處攀上的老虎,眼光炯炯地跳躍到岩石上,對著杜子春怒目而視,仰頭咆哮了一聲。不但如此,頭上的松枝也同時激烈地左右搖晃,後面懸崖頂上,又出現一條四斗大的白蛇,伸吐著火焰般的紅舌,一步步逼近來了。
  但,杜子春依然穩如泰山地端坐著。
  老虎和蛇,如搶食一個食餌般,彼此窺視、對峙著一會兒。然後,幾乎是同時撲上杜子春。就在杜子春不知會被老虎牙撕裂,或被白蛇吞嚥,小命即將嗚呼哀哉時,老虎和白蛇竟如煙霧一般,隨著夜風消失了。之後,只見懸崖上的松樹仍和先前一樣,搖晃著樹枝沙沙作響。杜子春舒了一口氣,暗中期盼著再度將會發生的事。
  這時,一陣風吹起,如黑墨般的烏雲籠罩上空,淡紫色的閃電冷不防撕裂黯夜,雷聲隆隆作響。不,不只是雷聲,瀑布般的豪雨也同時猛然嘩嘩傾瀉下來。杜子春在這種天崩地裂的處境中,依然面無懼色地端然坐著。風聲、飛濺的雨滴、無休無止的閃電光……峨嵋山一時似乎將傾覆了。然後突然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霹靂聲,只見一道深紅的火柱,從上空的烏雲漩渦中筆直落在杜子春的頭上。
  杜子春不覺堵住耳朵,匍伏在岩石上。但他隨即睜開眼睛,發現天空依然晴朗,飯碗大的北斗星,也依然聳峙在前方的山巒上,閃閃發光著。看來,方才的暴風雨,老虎和白蛇,都是些趁鐵冠子不在時出來作祟的妖怪罷了。想通後,杜子春這才放心地揩去額上的冷汗,再坐正在岩石上。
  但,就在他噓聲尚未吐完,一個身穿金鎧甲、身高足有三丈、神態肅穆的神將又出現在他面前。神將手持三叉利戟,不容分說就將戟尖指向杜子春的胸膛,怒目瞪眼地叱罵著︰
  「喂﹗你到底是誰?這個峨嵋山從天地開闢以來,即是我居住的地方。你竟膽敢獨自跑到這裡,看來你一定不是個普通人物,若不想死,趕快說明原由。」
  不過,杜子春仍是遵照老人的話,緘口不語。
  「不答話……是吧。好,不想答就不答,隨你便。可是你要知道我那些眾小嘍羅是會把你能剁成肉醬的。」
  神將高舉三叉戟,向對面的山巒上空呼喚。剎時,黑暗的夜空裂成兩半,無數的神兵如烏雲般佈滿天空,而且手上都閃耀著槍刀,好像即將要嘶殺過來般。
  杜子春眼見這個景象,情不自禁想叫出聲,但又想起鐵冠子的話,只好拼命緊抿著嘴。神將看他紋風不動,大發雷霆。
  「你這個頑固的家伙﹗再不答話,真要你的命了﹗」
  神將說時遲那時快,三叉戟一閃,即一刺戳死了杜子春。然後發出連峨嵋山都會搖搖欲墜的朗笑,消失無蹤。當然,那些無數的神兵,也隨著響徹四周的夜風聲,如夢一般消失無蹤了。
  北斗星又冷森森地映照在岩石上。懸崖上的松樹依然搖晃著樹枝沙沙作響。但,杜子春早已氣絕地仰躺在地上。
  杜子春的身軀雖仰躺在岩石上,可是,他的靈魂卻靜靜地脫離了軀體,降落到地獄底層了。
  這個世界與地獄之間,有一條叫做暗穴道的路,那裡終年都處於黑暗中,四周刮嘯著冰雪一般冷冽的烈風。杜子春如同一片樹葉,在烈風中飄飄蕩蕩,最後飄到一座掛著『森羅殿』橫匾的巍峨殿宇。
  殿堂前一群鬼嘍囉,一見到杜子春,趕忙圍住他,把他押到台階之前。台階上有個身穿深黑色衣袍、頭戴著金王冠的閻羅王,威武地睥睨著四周。杜子春心想,這大概就是那個眾所皆知的閻羅王,再想到不知將會遭遇些什麼事,只好戰戰兢兢地跪下來。
  「小子,你為什麼坐在峨嵋山上?」
  閻羅王的聲音如雷聲般,自台階上傳下來。杜子春本想馬上開口回答,但又想起『絕對不能開口』這句鐵冠子的誡語,只好又低垂著頭,啞巴一般緘默著。
  閻羅王揚起手中的鐵笏,倒豎著臉上的鬍鬚,盛氣凌人地怒吼︰
  「你以為此處是什麼地方?快快回答,否則,我就讓你立即嚐嚐地獄的苦刑。」
  可是,杜子春依然緊抿著嘴。閻羅王見狀,轉頭向眾嘍囉們粗聲厲氣吩咐了什麼。眾嘍囉們站直身子,再一把抓起杜子春,飛往森羅殿的上空。
  正如眾所皆知一樣,地獄裡除了刀山與血池外,還有火焰之谷的焦熱地獄和冰海的極寒地獄,並排在黝黑的天空下。眾嘍囉們將杜子春一次又一次地拋往種種地獄裡。可憐的杜子春,不但被劍刺穿胸膛、被火焰燒焦臉頰、被拔掉舌頭、被剝掉皮、被鐵杵搗錘、被放在油鍋裡炸、被毒蛇吞噬腦漿、被雄鷹啄食雙眼……
  若要一一數說他所遭受的痛苦,那真是不勝枚舉,總之,他遭受了所有的痛苦。盡管如此,杜子春依然倔強地咬緊牙根,緊抿著嘴不說一句話。
  這使眾嘍囉們目瞪口呆,啞口無言。於是又一次挾持著杜子春飛過暗夜般的天空,來到森羅殿之前,再把杜子春拖拉到台階下,向殿堂上的閻羅王齊聲奏道︰
  「這個罪人,無論如何都不肯說話。」
  閻羅王皺著眉思索片刻,然後靈機一動,吩咐道︰
  「這個男子的父母一定被判下了畜牲道,你們馬上把他們押到這裡來。」
  眾嘍囉們頓時乘風飛往地獄的上空,然後再如流星般驅趕著兩匹獸,降落到森羅殿前。杜子春看到這兩匹獸,大吃一驚。因為那雖說是兩匹形影寒愴的瘦馬,臉孔卻是連做夢也忘不了的雙親容貌。
  「小子,你為何坐在峨嵋山上?快從實招來﹗不然,這次就要讓你的父母嚐嚐痛苦的滋味了。」
  杜子春雖如此被恐嚇著,但仍不出聲。
  「你這個不孝子﹗你為了自己的立場,就忍心讓父母承受痛苦嗎?」
  閻羅王怒聲大罵,聲音洪亮得森羅殿要崩坍似的。
  「打﹗嘍囉們﹗把這兩匹畜牲打得肉爛骨碎﹗」
  眾嘍囉們齊聲道『是』,手執鐵鞭站起來,毫不容情地從四面八方鞭打起兩匹馬。鐵鞭『嘶』、『嘶』地鳴響著,如雨一般紛紛落在兩匹馬身上,把馬打得皮開肉綻。馬……淪落成畜牲的父母,痛苦地扭曲著身子,血淚盈眶,慘不忍睹地嘶叫著。
  「怎樣?你還不肯招認嗎?」
  閻羅王暫時讓眾嘍囉們停止鞭打,再一次催促杜子春回答。這時,兩匹馬已經肉爛骨碎,奄奄一息地倒臥在台階之前。
  杜子春緊閉著雙眼,拼命想著鐵冠子的話。這時他耳邊傳來微弱的、勉強可聽出是聲音的唏噓︰
  「你不用擔心,不管我們會變得怎樣,只要你能幸福,那是最好不過的。大王再怎麼逼,只要你不願開口,你就沉默著吧。」
  這聲音,確實是那久違的母親的聲音啊﹗杜子春情不自禁睜開眼。他看見一匹馬無力地倒在地上,悲切地深深凝望著他的臉。母親在這種水深火熱的痛苦中,仍眷顧著兒子的心,對於被鞭打的事,完全沒有一絲怨懟之情。這和那些當你是大富翁時,便來阿諛你,當你是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時,便不理睬你的世人比起來,是多麼難得的溫情,又是多麼堅韌的決心呵﹗杜子春忘了老人的警戒,蹣跚奔至老馬身邊,雙手環抱著瀕死的老馬脖子,淚珠涔涔地喊了一聲︰
  「娘﹗」……
  杜子春被自己的聲音驚醒,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仍然沐浴著一身夕暉,呆然地佇立在洛陽西門下。煙霞渺渺的天空,白色的月牙,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
  一切都和未到峨嵋山時一樣。
  「怎麼樣?你即使成為我的徒弟,也很難成為仙人吧?」獨眼老人微笑著。
  「不能。不過雖不能成為仙人,我反而慶幸自己沒有成為仙人。」
  杜子春眼裡依然噙著淚水,衝動地握住老人的手︰
  「即使能成為仙人,我在那地獄的森羅殿之前,看著父母苦捱著鞭打,我也是無法保持沉默的。」
  「如果你還保持沉默的話……」
  鐵冠子突然很嚴肅地凝望著杜子春︰
  「如果你還保持沉默的話,我打算當下就斷絕你的命根子……你大概已經不想再當神仙了吧。至於大富翁,你也早就厭膩了。那麼,你以後想當什麼呢?」
  「不管當什麼,我都打算做個真實的人,過著真正的生活。」
  杜子春的聲音,充滿一種至今為止從未出現過的爽朗口吻。
  「好,不要忘記你現在說的這句話。那,從今天起,我不會再跟你見面了。」
  鐵冠子一邊說著,一邊跨開腳步,然後突然又停住腳步,回頭望著杜子春,彷彿不勝愉快地拋下一句︰
  「喔,對了,我剛想起,我在泰山南麓有一間房屋。那房屋和田地都一起送給你,你馬上去住吧。現在這個時節,那屋子四周,大概已開滿了桃花吧﹗」

大正九年(1920)六月
此文取自日本近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