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10, 2007

讚賞的拒絕

阮慶岳  (20070710)




在新穎與離奇巨大的台東車站裡,他找到一個供人餐飲的座位靠坐下休息,見許多人穿進出車站,都露著漠然或歡欣……

他是寧願相信的,他要盡力不讓任何陰影般罩住光線的懷疑出現來。


隔天他很早醒起來,發覺天空又晴又藍,前一夜的強風也完全消失去。他就安靜的一人走出民宿屋子,往屋後面的海岸走去。他望著此刻離奇湛藍與平靜的大海,覺得好像可以明白大海的心思在哪裡,也體會得到大海彷彿終於對他敞開心胸,作著什麼邀請。他望著大海很久,又繼續在那些坑疤的磯岩上跳躍走著。他偶爾會停下來看岩石上水坑裡竄動的那些細小魚蟹,快速熟練的躲藏入到暗影裡去。見到一隻手掌大暗色的魚,困繞在一個相對淺短的水坑裡,那魚無處可藏匿,就不停環繞打著轉,甚至對他立在一旁近身觀看,完全不害怕也毫無察覺。
「是被昨夜的風浪打上礁岩來的吧!」他自言語著。

魚繼續無視他存在的繞著。

他有些不忍了,想要俯身下去,將魚撈出來丟回大海。

「不要,不要……」,有沈沈的聲音背後呼喊來。

回望去,就只是安靜的山脈在望著他。

「為什麼不幫助這魚呢?」

他問著,山並不回答。

魚依舊困惑的轉著。

他望著魚一會兒,把目光投到遠處平靜的大海,再轉回頭望向一直與大海對恃姿態的山脈,然後繼續走向整個長細條的岩岸。到開始見到有其他人也出現來的時候,他就往回走了。

然後他聽到有低微貓的叫聲傳來。起先他覺得可能只是自己的幻覺,這樣的海邊不可能會有貓出現的。喵嗚,喵嗚!叫聲急切起來,尤其像是正對著他呼叫來的。他停住腳步,轉頭四下看著,並沒有見到什麼。他學著貓的叫聲回覆去:喵嗚,喵嗚!

從海水岬岸的腳底方向,回傳來一樣的鳴叫聲音。他就走過去,探頭望下去,居然真的有一隻黑灰旋紋的小貓,立在岬岸底下的一個凹巢坑穴,不斷的被拍打上來的海水撲濕身子,完全被困住了。那貓看見了他,先是急切的喵嗚喵嗚叫著,但他挽身蹲下去探看時,又驚慌地躲入裡去。

那坑穴離開他站立的地方,有將近一個人的深度距離,他遲疑思考著,不知應當怎樣作,才是能把小貓救出來的最好方法。但是並不用多久,他就明白只有直接跳入海水中,才是唯一的解決方法,因為這兒的水並不太深,他可以把貓抱出來,再從另一邊礁岩那裡,慢慢爬回到路上來。

立刻脫了鞋子和襪子,把褲管捲起來,一手扶著壁岸,跳濺進入冰涼的水中。海水比他想像的深,淹過去他的膝蓋,褲管也因此浸濕了大半。他走靠去貓咪的位置,貓咪卻似乎對他完全不信任,退縮在坑穴底端,害怕的鳴叫著。他就伸手去抱貓,貓咪揮動著爪子,但還是被他握抱住了身軀。

他抱著貓涉水走著的時候,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掌背,被貓抓出了幾道爪痕,開始一滴滴的滲出紅色的血汁。他望著依舊用爪子牢牢抓扣著他衣服不放的貓,還是不能理解牠怎麼會掉到那樣進退兩難的坑穴去呢?是為了抓海裡的魚嗎?還是有人惡意的作為與安排呢?

他慢慢攀上岩案的時候,發覺已經有些人聚攏在岸邊等待著他。他們的臉上都散發著喜悅與讚賞的神情,讓他又驚訝又不知所措。在他走靠近的時候,他們忽然就一起拍起手來了,並發出噓噓像是什麼讚賞的聲響,有個小女孩甚至還哭著了。他走過去,把貓遞交給最靠近的一個婦人,有另外兩三個像是遊客的男人,顯得友善的向他走來,好像要問他什麼話似的。

這時貓咪忽然掙脫出婦人的懷抱,在眾人驚慌的呼叫聲裡,竄進岸上的草叢裡消失去。他就在這樣忽然的忙亂裡,轉身不說話的趕快走離去,好像聽見婦人在後面呼喚著他,他就只繼續加快腳步的走離了海岸。

這時他抬頭,再一次的看見了青綠色連綿的山。那山也顯露出一種類似讚賞的神色,但卻沒有開口用言語說出來。

他發覺大海會讓他害怕,山脈卻給他一種得到安撫的感受。他也同時意識到一直以來,如果生命中有他人突然的出現,不管是好意還是惡意,都會使他生出想要退入到自己內裡躲藏的念頭。這樣子的既會同時覺得必須要走向他人,以及其實可以掩門退回自己的雙重召喚,就像是此刻的大海和山脈,不斷左右交替的雙面展露向他,並且彷彿也曾經在他過往的生命裡,的確輪流週期出現來。

也有些像是相信與懷疑這兩件事,總是一直交錯的浮現他腦海。他並不想去懷疑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情,一個都不想,但是他還是會懷疑,沒有辦法的,有時就會開始懷疑起來,對某一個尚未見分明的苗芽憂心忡忡,懷疑這東西會陰影般地,就從什麼地方忽然鑽了出來,並長得極其巨大,終於罩住本來明朗的天空,而使自己無法再去繼續相信原本見到的一切了。

他是寧願相信的,他要盡力不讓任何陰影般罩住光線的懷疑出現來。



他從沒有如此經驗過的,突然理解了自己其實完全不能接受別人的讚賞,任何些微的讚賞都不行,這突發的認知,讓他覺得遺憾也驕傲。



母親一度曾對我說:「要去愛自己身邊的人,是最困難不過的了。」

「為什麼呢?」我無知的問著。

「很簡單哪,你看對面那座山,遠遠這樣看去有多好看。我跟你親自作保證,你要是自己去爬進去到那個山裡面,你就會知道,根本就完全不是這麼個回事,一點點都完全不美麗,所有的山都是不美麗的,甚至於還藏著有很多骯髒的東西,都會立刻跑出來給你看見到呢!」

「那這樣我們要去愛著誰呢?」

「越遠越好啊!像山那樣遠的人最好,每天都可以看得到,卻又怎樣都看不清楚的那種人,就是最值得去愛的人呢!」

「那我呢?」

「你是我的冤家啊,有什麼辦法!誰叫我要跟你爸把你生下來,活活成了你的冤家,活該該的就是要為你遭殃倒楣的啊!」



別的民宿客人在他回屋子時,注意到他濕漉的褲子,先是露出奇怪的猜疑神色,後來知道他沒有預備自己的早餐,就熱情的邀他一起吃麵包咖啡。他含蓄的搖頭推辭,說他從來並不吃早食,並且因為擔心海岸邊的那些人,或者會隨後跟來這屋子,就決定立刻獨自離去民宿。他走回到小鎮,自己買了東西吃,搭上原來去向的客運車,一路安靜的坐到台東火車站。

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心情,已經完全從昨日的不安,轉到顯得寬鬆的平靜了。他不知道是不是眼前這些美麗海岸與湛藍海洋,或者是堅實山脈的緣故,還是早上那隻貓咪的關係,使他可以這樣迅速的,就又重獲童年那樣的的平靜感受。而且忽然地,此刻他覺得母親與他的距離,既遙遠也很靠近,就像車窗外那些無所不在的海洋與山脈。

他也想著秀雲,覺得秀雲與他也很靠近,兩人像剛才那樣貓爪張著的互相緊抓,從來沒有過的相互貼靠近著。

在車站他向售票員說要買一張到雲林虎尾的車票,售票員先問他要北行還是南行,說是兩個方向都可以到達雲林。他問售票員的建議,說先搭到高雄,再轉別的車去虎尾會比較快,因為那裡的車班很多,可以省下比較多的時間。他想了一下子,問說可以有哪一班車,不用下來換別的車,就一直可以搭到虎尾的嗎?售票員說當然有只是要等很久。他說還是要搭這樣一班車的就好,他並不想在高雄換別的車。售票員說隨便他只是這樣要在這裡等很久。他說等很久並沒有關係,他希望搭上原來同方向開著的車,並終於可以一次的到達虎尾。

在新穎與離奇巨大的台東車站裡,他找到一個供人餐飲的座位靠坐下休息,見許多人穿進出車站,都露著漠然或歡欣的神情。他完全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動靜,就自己一人坐在位子上,像一個從來沒有存在過的人,靜靜坐著等待他的班車終於到來。

他告訴自己,見到秀雲的時候,一定要記得去擁抱她。這好像是一個已經埋藏很久的秘密,等著被自己和別人揭露,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對秀雲作揭曉。但他也遲疑著不知當不當現在就給秀雲打個電話,告訴她自己現在正在想的事情,最後半因羞怯半也覺得並不合適,就沒有打這個電話。

他坐在那裡,一直等著他的班車到來。並不斷想著當他見到秀雲時,一定要記得好好的擁抱住她,告訴她說自己對她是完完全全的相信著的。

他一直是相信秀雲的。他甚至有一種感覺,就是即使他們這樣分開了幾天,秀雲其實還是完全的知道,知道他早上救了一隻小貓的事情,但是在見到他時,卻僅僅只會含笑的說:

「我知道,我通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