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ly 06, 2007

鹹魚的滋味

米果  (20070706)


那味道,像一把時光鑰匙,總是飄浮在日式旅館的清晨甦醒氛圍中,眼睛睜開當時,耳鬢髮絲幾乎貼著榻榻米紋路,門外傳來木頭地板的腳步聲,咚咚咚,瀰漫在空氣中的味道猶如鄉愁,霎時湧上胸口,鼻頭一緊,那未必是思念,但肯定有情緒,鹹鹹甜甜,有海鮮低調的腥味,還有些微燒烤的焦味,異鄉清晨,我總是起個大早,無論如何也要精神奕奕態度恭敬去大食堂吃早餐,必然有一碗飄著熱氣的白米飯,若不是有田燒清水燒就是紅白相間木頭碗,捧在手裡篤定又幸福,再加上一小方塊鬆軟呼吸自若的煎蛋,一小碟手作漬物,海帶芽豆皮味噌湯也不可少,再來,便是鹹魚了,筷子謹慎挑起魚肉,先在白米飯裡溫存幾秒,隨即相偕聯袂入口,舌根因此濃烈而來的甘美唾液,一整日必然要行走悠遊的元氣,那瞬間於是得到無比滿足。

後來才逐漸明瞭,那不單純是鹹魚的滋味啊,原來有記憶加持。


舅舅在日據時期躲在日本貨輪甲板的桶子裡,偷渡到東京謀生,第一次慘遭魚雷攻擊,抱住浮木漂流三天,才被菲律賓軍艦救起,充滿冒險精神的舅舅儼然不怕死,第二次又偷渡,又遭魚雷擊沈,千鈞一髮之際,有日本婦人將懷中的嬰兒託付給他,婦人隨即滅頂,舅舅緊抱嬰兒,載浮載沈,漂到日本海域被救起,懷中嬰兒早已斷氣。
台灣家人當作舅舅死了,許多年沒音訊,戰亂使然,也當家裡沒這個人了,幾年過去,收到東京寄來書信與照片,十六歲男孩,在東京學習料理手藝,站在銀座和光百貨店的鐘樓對街天橋拍照,穿著襯衫繫著細版領帶,模樣十分俊俏。

過了幾年,舅舅在異鄉逐漸發達,在千葉斥資買下一棟樓,賣中華料理,兼營小鋼珠店,似乎也有公共澡堂,往後每年偕同日籍妻兒返台,好像從天而降發派禮物的聖誕老公公。舅舅中年身材發福,但俊俏風采仍舊倜儻迷人,喝酒微醺之際,兩頰通紅,笑聲爽朗,有趣極了。小夜子舅媽總是輕聲細語問好點頭,語言隔閡,讓她靜靜默默,像一尊穿和服的人偶。

每次舅舅返台的皮箱一打開,盡是日本零食玩具和小孩大人的浴衣,還有新奇的自動鉛筆,但這些玩意兒都帶著腥味,仔細翻找,竟是泡了海鹽海風泅泳偷渡的鹹魚數尾,平平扁扁,偶爾也有淡粉色的醃漬鮭魚,於是那些玩具浴衣自動鉛筆的毛細孔裡,都嵌進了鹹魚的結晶體,歲月因此入味,成為印記。舅舅年少時期如阿里巴巴四十大盜一般神勇的傳說,莫名添加了鹹魚的滋味。

往後只要在日本旅遊,早晨的食堂飄來鹹甜的魚腥烤食焦味,總是想起舅舅偷渡冒險的故事,舅舅過世多年,小夜子舅媽已經蒼老,獨居日本鄉間,而那鹹魚的滋味,變成我私密的味覺牽掛,那之中竟是淡淡的思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