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03, 2007

上山.下海

楊儒門  (20070704)




在各界的喝采、質疑交雜,以及當事人百般不願意的媒體熱炒畫面之中,所謂的「白米炸彈客」,終究接受總統特赦提早出獄了。撥開光環和黑霧,與其美稱為「英雄」,或指責其行徑為「恐怖」,新聞激情後,回歸人性的基本面,他其實是個亟需輔導關懷的「更生人」,同時亦是一個來日方長、前景遠大的年輕人。閱讀他的散文,讓我們更能體會到,他跟時下一般青年並無兩樣,好奇、愛玩、充滿正義感,我們樂意推薦給讀者。 ──編者

請問,哪裡有土石流?


高一的時候,某個無聊的下午,半躺在涼椅上,背靠著枕頭,屈著腳,喝飲料,看電視新聞的報導,說是南投神木村正發生土石流災害。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土石流」這個「名詞」,但這個詞對我來說,只是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如同電影、戲劇一般的遙遠,心裡的感受與震撼是沒有的,不過卻引起我的好奇。
當下,不知哪來的勇氣與念頭,第一次對自己的人生下決定,明天到神木村去瞧瞧,看看什麼是土石流?

什麼都沒帶,什麼也都沒有準備,憑藉的只是一股好奇,驅動著冒險的靈魂,順著二溪路往員林騎,邊騎邊抬頭看指示牌,「南投」、「南投」,依稀只記得目的地在南投,至於怎麼走、走哪條路,我是完全沒有概念。過了二水,整片煙田在眼前鋪陳開來。

過了名間,進入集集,就失去了方向,南投是到了,再來呢?躊躇老半天,決定去便利商店買東西,順便問路,這樣理由比較充分,不像在路旁隨便捉個人來問那麼突兀與彆扭。青箭口香糖、七七乳加巧克力、礦泉水和養樂多,手拿著、嘴咬著,腋下還夾份報紙,活像棵聖誕樹,左搖右擺,慢慢繞起圈子。東西是選好了,可是要如何開口呢?停在冰箱櫥櫃前,反覆在心裡練習,確定自己的問題內容:「請問一下神木村怎麼走?」、「最近有下雨嗎?」、「看得見土石流嗎?」店員三言兩語就指明方向,消除我的疑慮。

在山區的產業道路繞啊繞,迷路被困在山裡。

躺下來,望著有點灰又不時飄過幾朵烏雲的天空,竟然睡著了。

朦朧間,好像感覺到地在動,不是地震,而是坐在火車上直直往前的感覺,一個翻身,整隻手臂掉進洞裡,喂、喂、喂,怎麼可能?該不是作夢吧!緩緩起身,發現這次換半邊的屁股陷進洞裡,幹,開玩笑是不是?揉揉眼,本來擺正的摩托車,現在正「三七步」斜立在一旁,環顧四周,產業道路的柏油路面,正出現一條寬約十公分的裂縫,嘿嘿嘿,興奮的咧,心中充滿好奇與問號。

路面像是沙堆,底下迅速被掏空,正一點一點的出現裂痕,慢慢擴大,朝河邊滑移。最外圍靠近河的斜坡,一叢叢芒草,夾雜著石塊與泥土,正分崩離析的滾落河裡,碰的一聲,濺起無數渾濁的水花,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慢慢、慢慢撥掉一塊塊蛋糕,塞入河的嘴巴裡,一口吞下,連個影也不見了。

跑嗎?並不,只是更加好奇,想接近崩落的邊緣,嘗試瞧清楚狀況為何,人生難得的經驗,怎麼可以退縮呢?渾然忘記危險就在身旁,心中泛起莫名的衝動,難道這就是土石流?太年輕,年輕到連死亡的概念也沒有。

滿足好奇心後,心裡空空的,順著大水離開淤積的淺水處,重新漫遊。

白目的我自然躍躍欲試,興奮的心,讓我整個人快飛起來了,不過,心裡突然打個「突」,算了,不是害怕,而是有點領悟,在別人的傷口灑鹽是不道德的,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那高興有何意義?雖然我的見識不夠,但我知道、我明白別人正在為生活而努力,不是在玩。長那麼大,第一次對自己以外的事物產生關心,發覺二手資訊所得知的事,遺落太多,而走出去,才能了解世界的面貌,不只是間接的資訊,更是親身的體驗。

學海獅上岸

當兵前,對海是既愛又怕,充滿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釣魚是興趣,跌下海是娛樂。沒學會游泳前,為了釣魚落海兩次,幸運的是海龍王不收我做女婿,又用海浪送我回岸上。兩次落海地點都在線西彰濱工業區的七支堤。

退伍後到基隆市場工作,喜歡上基隆的海。基隆的海清澈、碧藍、包容、生命力豐富,又變化莫測,我常騎著摩托車,戴上印有南方四劍客圖樣的白色西瓜皮式安全帽,背包裡放入面鏡、呼吸管、蛙鞋、水和餅乾等,順著台2線往八斗子的方向騎去。

過了海洋大學,一面倚山、一面臨海的景色便呈現眼前,路程約十分鐘,即可到北部潛水聖地之一的「秘密花園」,在地基隆人稱為「長潭里潛場」,我則叫它垃圾場。

穿好蛙鞋,戴上面鏡,嘴咬住呼吸管,手拿水和餅乾罐,站在岩岸邊緣,大步一跨,噗通,涼意瞬間竄滿全身,暑意立刻消除,整個身體的細胞,頓時活絡了起來,像回到家的感覺。

選定一處深約四米左右的礁石平台,上面遍佈鹿角、盤子、扇子、腦狀的珊瑚,海鰻,螃蟹躲在岩縫中,海葵、石花菜隨海流舞動,錯落交織出幾隻煙囪似的海綿,寄居蟹、海螺、魚兒覓食其間,形成一幅生動的美景。(誰說魚一定要養在水族箱裡才能欣賞,將錢、時間與心力花費在小小魚缸上,真的自認比得過海世界嗎?)面朝海底平臥,手腳張開不動,靜靜漂浮,隨潮汐一湧一退、一起一落,完全投入海的懷抱,人生夫復何求。

有一次,在海中直到浪變凶了,人還在學海獺仰躺,上半身微微曲弓,露出海面,雙腳筆直上下擺動,手臂在胸前交叉用力擊打,水花四濺,自娛娛人。玩累了,慢慢游向岸邊,發現浪頭一推一拉,造成很大的阻力,呵呵,問題來了,海浪捲起打向岸邊的實力,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壯觀。但總不能一直賴在海裡不上岸吧,觀察過後,發現幾個大浪之間會停頓一下,原來海也是有節奏的,像人在打鼓一樣,抓住節拍就可以了。

於是在海浪稍歇時,向岸邊衝去,身體一接觸到礁石,立刻巴住,但因為腳上穿著蛙鞋,無法踩踏陸地為自己助力,只能借住手的力量來穩定自己,但如此要爬上岸,談何容易,僵持間,海很快又恢復力量,動了起來,我只能無奈的放手,向海中游去。我可不想繼續趴在礁石上,讓海浪從背後打一掌,會吐血喔。

幾次嘗試皆失敗後,知道除了丟掉蛙鞋一途,只得另想辦法,觀察到抽水站管線旁,有一處岩石平台,浪大的時候,海水湧向平台會漫過去,突然想到海獅上岸。呵,念頭實在有夠瘋狂,但在這種處境下,不試試怎麼知道喇叭是銅、鍋是鐵?拼一下囉。等待浪頭到來,撿個滿意的,身體隨著海浪朝岸上衝去,雙手準備要是浪太小的話,便出手在平台邊撐一下,免得到時一頭撞進岩石平台。呵,不知是命大,還是上天不嫌棄,真的讓我像海獅一樣,靠著肚皮滑上岸,就像飛機平安著地一般,平穩舒適。念頭一轉,想跳下海再試一次,可是我的心告訴我:你以為每天都在過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