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17, 2007

甜蜜蜜

【聯合報╱毛尖】 2007.07.17 02:02 am


無論是楊還是侯,都最終敵不過繳槍了的第五代,英雄無極,楊德昌是走的時候了……

十二年前的電影節,羅伯特‧懷斯到上海,朋友拉我一起去做翻譯,當時說的條件都是很文藝青年的,其中包括,幫我要一個楊德昌的簽名。我就去了,翻譯沒怎麼做,電影卻看了不少。看《打破沉默》的時候,燈光剛剛暗下來,朋友就捅捅我,說,好像後面坐的就是楊德昌!

很多年以後,看到《一一》,洋洋拿著攝影機拍人的後腦勺,我就會想起1995年的自己,我黑暗中的後腦勺一定激動得通紅吧,整場電影,我什麼都沒看進去,就盤算著在放映結束時,轉過身去,熱烈地說,「啊,您就是楊德昌先生吧!」還是克制地說,「我看過您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當然,您一定猜到了,我沒機會說出醞釀了兩個小時的話,因為坐在後面的不是楊德昌,而且,後來也證實我朋友的消息有誤,那屆電影節,來的不是楊德昌,而是李行。

不過,雖然不是楊德昌,但那兩個小時醉醺醺的,就像少年時候作夢,夢見和周潤發一起在路邊吃餛飩,整整一天都會甜蜜蜜。而歲月流逝,虛幻的記憶倒越來越顯出真實的質地,彷彿很多年前真的和楊德昌一起看過一場電影,彷彿我整個的青春期後腦勺都鐫刻著他的目光。所以,當項斯微告訴我楊德昌走了,我竟然沒有疼痛的感覺,反而想起周作人的〈初戀〉結尾:同時卻又似乎很是安靜,彷彿心裡有一塊大石頭已經放下了。

或者說,楊德昌終於放下我們走了,而沒有他監製的世界,可以沉淪得輕鬆些吧,因為他總是用那樣一個也不饒恕的鏡頭,撕破我們的日常生活,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牛羊,不要吹牛說自己活得人高馬大,敢到楊德昌的鏡頭裡走走?所以,聊起中國電影,說到第五代第六代,總有人說,論出場時間,楊德昌侯孝賢兩個台灣導演,才真正算我們的第六代,但無論是楊還是侯,都最終敵不過繳槍了的第五代,英雄無極,楊德昌是走的時候了。

去年在台北見到侯孝賢,酒喝高以後,侯先生很放鬆,他的眼睛本來就不大,笑起來就更沒眼了,有好幾次,他笑起來的樣子都讓我想到楊德昌,江湖兒女江湖老,侯先生還在當代電影史的風口浪尖上,藉著最後一個騎士的責任心做著既屬於楚浮又屬於高達的事,但楊先生那時已經淡出鏡頭,他不要我們了。這樣的分手確實像一次分手吧。

電視上在播《甜蜜蜜》,這一個月,慶祝回歸,全是香港電影。張曼玉跟曾志偉說,她什麼都不怕,就是怕老鼠。後來再見面,他滿是蟠龍刺青的背上,多了一隻米老鼠。再後來,他死在街頭,她去認屍,她輕輕說,麻煩把他翻過來,鏡頭裡,我們幾乎看到她笑了一下,那是曾志偉背上的米老鼠。

這隻米老鼠,是《甜蜜蜜》中最華彩的一筆。但我相信,楊德昌肯定不會用這樣甜蜜的方式表現這隻米老鼠,牠肯定是一隻屬於《恐怖分子》的老鼠,會揭露更辛酸的人生。但現在,黎明儘管拉著張曼玉滿大街甜蜜蜜吧,因為楊德昌不在了。

【2007/07/17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