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August 01, 2007

書法與心境

侯吉諒  (20070801)




既然連展覽的時候都不想展示我會的各種字體,那麼,練那麼多種字體,為的是什麼?

許多寫書法的人總覺得遺憾──遺憾現在的社會太進步了,不但原子筆、鋼筆取代了毛筆,甚至打字輸入取代了書寫,遺憾書法在現代社會太不受重視了,遺憾未能趕上書法受到極度尊崇的「美好的年代」。


從量的角度看,現代人寫書法的確是比以前少了很多,書法也不再是生活應用必備的工具,更不是科舉考試需要的專門技術,但說書法式微或不受重視,倒也不至於。
我更覺得,正是因為書法不再應付實用的功能,所以書法終於回歸了書法。至少,我寫書法和我寫的書法都只是因為,喜歡書法。

最常常碰到人家問我的問題是,「你的書法是屬於什麼體?」第二個最常常被問到的,則是「你練的是什麼體?」

在六七年前,我的回答通常是「市面上可以買得到字帖我都練過」,後來,中國大陸各類新舊書法書籍、字帖大量出版、進入台灣,就不敢再這樣回答了,然而,篆、隸、行、草、楷各種字體,歷代書法大家的作品,都有一定的研究、臨摹也是事實。

有一次開展覽,學生問我,一般書法家展覽,都是各種字體都有,為什麼我的書法就只有一種風格?我說,「王羲之寫的就是王羲之,蘇東坡寫的就是蘇東坡、黃山谷寫的就是黃山谷,你有看過哪一個書法家沒有自己的風格而可以是成為大師的嗎?不是要會寫很多種字體,會各種古人的風格,才能叫書法家。」

既然連展覽的時候都不想展示我會的各種字體,那麼,練那麼多種字體,為的是什麼?

篆、隸、行、草、楷的練習,是為了掌握特定的技法或風格,那是傳統書法教育的基本方式,我自己也經過那樣的階段。然而,後來之所以練習那麼多不同的字體,並非我要成為千手千眼式的書法家,而只是單純的,想要透過臨摹書寫的方式,嘗試體會「閱讀」出那些字體的背後,所可能蘊含的深沈的意義。

我們知道唐朝的楷書是在政治安定、經濟繁榮之後,社會體制複雜化、制度化的理性主義抬頭的結果,也是書法的字型、字體的發展與書寫工具、材料紙筆的精良,以及書寫技術的突破,三者同時發生臨界變化的結果,而讓我特別深究的卻是,在理智極度發展的同時,為什麼最狂放的狂草、顛草竟然也發展到最高峰?

再例如,魏晉是中國最「風流」的時代,那個時代的政治動亂到極點,文學藝術的發展卻燦爛無比。劉義慶以一部《世說新語》記載了那個時代中六百多人的言行,為後世保存揭示了一個難以想像的、風流瀟灑的文化盛世,然而,如果沒有王羲之、王獻之、王恂那一手流暢漂亮的書法的話,千年之後我們就只能在文字的抽象描述中,去想像所謂的魏晉風流究竟是什麼境界。而那種想像,將因沒有可以比附的視覺驗證,而顯得貧乏、蒼白與不實在。

如果沒有〈寒食帖〉,我們如何可能想像,蘇東坡謫居黃州的第一年八月,他的乳母王氏卒於臨皋亭,自己待罪於邊陲,連生活都成問題,雖然在友人幫助下得以躬耕自足,但心中苦楚,自是不言可喻,若不是〈寒食帖〉以一時的書寫凝固了當年蘇東坡的生命境界,詩是那樣的詩,字是那樣的字,心情是那樣的心情,我們又如何讀出〈寒食帖〉中「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的窘迫心境,而後才能體會原來文采風流天下聞名的蘇東坡,其曠達瀟灑的背後,包含著多少流離顛沛的淒涼,而正是生命的困頓,才成就了一代文豪真正的曠達,這些複雜微妙的情境,全部都在〈寒食帖〉的筆畫中,這是書法的神妙,在無意的書寫中顯露了它的威力。

書法是「唯一」我們可以看到的,古人親手寫的東西,他們的思想、情緒透過文字、化為線條,成為永恆的心情。臨摹古人的作品,讓我可以感受到為什麼結構不穩、筆畫生澀的魏碑,其集體成就竟然可以在書法史上與書寫技術高超絕妙的二王系統相提並論,那是因為書法在這個時候不只是書法,而是在魏晉南北朝那樣兵荒馬亂、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中,對亡逝親人的懷念,對慈悲佛法的無邊嚮往,於是在樸拙的筆畫中,魏碑凌厲的筆法中蘊含著最虔誠的書寫方式,那是用生命雕刻出來的線條。

也只有用這種方式,透過臨摹與想像,或許我們才可能讀出弘一大師晚年書法中,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境界。

寫字是弘一大師每天必然的功課,他先讓弟子以完全不著力的方式,一邊念經一邊磨墨,一遍《金剛經》背誦下來,剛好磨好一池濃墨,可應一天之需。弘一大師奉行的嚴格戒律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做得到的,他淵深的佛學修養也不是每一個都能讀的,那「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境界,更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會了解的,當時光消逝,弘一大師當年的音容法像也隨之而散,但他親自寫的書法代替了錄影科技,並且記錄了更多無言的訊息,讓我們從白紙黑字的書法裡,幾乎可以了解他生活中無處不修行的法門。

因為用軟筆寫字,書法需要一定的書寫技術,以及相當的專注,也因此書法特別具有「記錄當下」的功能,對我來說,寫字的時候,「功力」(寫字的技術)只是基礎,心境決定了當時的風格,於是一時之書便是永恆,無法複製、無法重現,就像《金剛經》有名的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蘇東坡說,「我書意造本無法」,應該也是這個意思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