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August 31, 2007

一日生活圈 永康街、南鑼鼓巷的對話

徐淑卿、何田田/對談  (20070831)




永康街

這一帶常能看到背著書包大王書包、穿梭於小巷之間的四年級文化人,譬如偶爾瘦瘦高高的舒國治如一隻長腳蜘蛛忽然就來到你面前,就覺得他真是天生適合走路的人。他們也不為買什麼,就是串門子玩。


南鑼鼓巷
在不斷變大、變新的新北京,就像一個縫隙般容納著許多想在這裡找尋一點北京舊夢的人,而且可以在這裡獲得一些安穩與滿足。

徐淑卿:有一段時間,我的週日下午通常是這樣開始的。我會騎四十分鐘的自行車到錢糧胡同的「馴鹿」吃午餐,通常是油燜鴨腿、田園沙拉配上一杯咖啡,然後看著對面四合院屋簷上的樹枝晃動,我覺得北京胡同裡的樹特別好看,尤其傍晚天色轉為深藍時,月色、老樹,特別能襯托出古城的味道。

「馴鹿」的主廚姓梁,香港人。他曾在中天與明報當過攝影記者,也曾到法國流浪五、六年,在波爾多摘過葡萄,學了一手法國家常菜的手藝。我第一次到那裡感覺很詫異,因為這個小館子的布置,實在太像台北永康街的咖啡館了。我問梁老闆有沒有到過永康街,他說,永康街沒印象,但是去過鼎泰豐後面那片小區,我聽了面露微笑,跟他說那裡就是永康街啊。

永康街的味道

何田田:說起來,永康街是你帶我去的。那時我剛從美國回台灣,便選擇台北落腳、找工作,興奮迎接我的新人生。你帶我去卡瓦利咖啡館,從此我就一直去到現在,十多年了。每次去那裡,名為工作,但常常是把東西一放,便出去吃飯逛街,再回來「勉強」一番。我的永康街時光,永遠以卡瓦利為中心,有時在它的溫暖氣氛裡看書、工作,有時走出去在觀光客的人潮中載沉載浮,覺得自己是快動作鏡頭裡唯一緩慢移動的人。

你在台北時,我們雖是好友,卻常在沒約的情況下,週末下午意外在那裡遇到。我們都是老貓性格,總會回到最初的地方。即使我們都住在台北的東北邊,仍要舟車勞頓趕到西南的永康街。同樣的老貓還有幾隻,真要說為何總是來這裡,誰都說不清楚。

南鑼鼓巷的風光?

徐淑卿:如果要在北京找一條就像永康街之於台北的巷弄胡同,應該就是南鑼鼓巷了。南鑼鼓巷是一個很有歷史也很臥虎藏龍的老街,明朝的時候它叫鑼鍋巷,因為當時的路面中間高兩邊低,像是「鑼鍋」,到了清朝時改成「南鑼鼓巷」。南鑼鼓巷是南北向的胡同,兩邊連接了幾條東西向的胡同,所以又被稱為「蜈蚣街」。

可別小看這幾條東西向的胡同,這裡多的是過去仕宦顯貴的老宅名園。像是板廠胡同的王爺府僧格林沁府,帽兒胡同裡有大學士文煜號稱晚清名園的「可園」,以及末代皇后婉容的娘家。

南鑼鼓巷距離後海很近,所以後海人滿為患之後,連帶的南鑼鼓巷的餐廳、咖啡館、小飾品店也越來越多了。有些店很有名,像是老外喜歡去那裡用餐的「過客」、好吃的「文宇奶酪店」、看書喝咖啡都很舒服的「小新的店」。不過,我最喜歡的是蒙古兄弟打理的「沙漏咖啡」,喜歡攝影的蒙古哥哥阿魯斯告訴我,他的名字在漢文裡是「遠方」的意思,帥氣的弟弟蒙古名字我倒是忘了,但記得在漢文裡是「山」的意思,我每次到這家店,看著「遠方」和「山」在店裡走來走去,就彷彿感覺到蒙古草原上「遠方」和「山」時近時遠的的各種大自然變化,因而有著無限遐想。

好玩的事與人

何田田:比起其他對於永康街可以如數家珍的人,我雖常去,倒是像客人一樣,永遠都只坐在客廳,也就是它的前半條街,觀光客常去的地方。沒其他原因,只因怕曬太陽,走不遠,況且光是前半條街就吃不完了。其實鼎泰豐只要在離峰時段去,是非常可以享受的。我有時只點一碗乾拌麵、一塊炸排骨,就吃得非常愉快了。這裡日本觀光客多,吃飯時常可聽到日本女人不斷發出「ㄟ、ㄟ」的讚嘆聲,有次還看到她們活潑地展開一疊新台幣與之合照。吃完下樓,會看到她們的本地導遊,終於得以喘一口氣在吃小鍋飯,也就是不在菜單上的菜。是這些導遊吃飯的情景,為生活增添了一些現實感。

我在永康街幾次遇到這些導遊,他們大概是日文系畢業不久,大都年輕、蒼白、細瘦,給人一種操勞且不耐久之感。另一次我在有名的芋頭大王攤子上也看到一個導遊,正拚命為一群日本女客舀上一碗碗的薑汁豆花。我愛吃這家芋頭湯,老闆把厚實的大芋頭煮得又香又甜。我邊排隊邊看這導遊忙得滿頭大汗,就奇怪那老闆在幹嘛。

這老闆正在研究他的芋頭。他好不容易幫我前面那人做完一碗芋頭湯,輪到我時,他慢動作在鍋裡撈了一塊芋頭,有點不信任,切開,果然,裡面不熟。他只好放棄,從攤子上方成堆的熟芋裡又挑一塊放鍋中切塊。吁!此時他、我和我後面的一排長龍,都同時吁了一口氣,是熟的。然後他小聲跟我說(難道是怕芋頭聽見?):「芋頭很奇怪,它要不熟就是不熟,也不能再煮了,真的很搞怪。」由於他這一番告白很突兀──這麼多人在排隊,他雖很急但還是很緩慢地切著芋頭,還跟我抱怨芋頭的脾氣。我以為聽錯,便又問他一次,他照樣說一次。他的芋頭湯一碗六十元,很大碗,我總吃不完,但也不敢要求他改賣小碗,只好說,夠了夠了不要再切了,他便不切。

古怪的「沙漏」

徐淑卿:跟永康街一樣,南鑼鼓巷也有許多好玩的人。像我第一次去「沙漏」,就遇到一件趣事。那是前年攝影師何經泰帶我去的。一進大門我就被吧台上一溜葡萄酒給吸引了。遠方說,每瓶都可以開,每杯三十元。我心裡默算了一下,一瓶可以倒六杯,加起來是一百八十元,那開一瓶的話,一定少於這個價錢了,於是我問,那一瓶是多少錢呢?結果遠方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他說:「二百八十元」,我猜這個價格是老闆交代後,就沒有人懷疑過,總之我想還是叫單杯比較好。沒想到豪爽的何大攝影師喝酒時從來不做算術,他堅決認為我們還是開一瓶比較划算,這時遠方可能前所未有的在心裡加減乘除一番,發現這個價錢的確古怪,所以主動打了折扣。後來等遠方到吧台忙時,我跟何大攝影師說,一瓶酒六杯喝完只要一百八,為何開一整瓶卻要兩百八呢?此時何兄臉上微微一變,似乎茅塞頓開了。尤其是蒙古人好客,覺得你到店裡喝酒居然還要付錢,真是有些抱歉,所以你點個單杯,他通常會倒個三分之二滿,我後來就發現何大攝影師看著別人點的單杯紅酒,臉上的表情都充滿了失落。

最近我又到「沙漏」小坐,看到遠方居然變老了,而山還是一樣帥氣。他們現在也知道開瓶酒的價錢,不能比六杯更貴了,發現他們越來越會做生意,我心裡糾纏著放心與好像失去什麼的雙重感受。不過,這回當我要結帳時,蒙古弟弟又突然的說,兩百九十元?算你兩百七好了。我心裡又一陣欣慰,不是為了二十元,而是察覺到蒙古人在收酒錢的時候,總是帶著一種歉意啊。

四年級的永康街

何田田:我是這一兩年才發現,永康街這一帶,逐漸被四年級(一九五○年代出生)的人佔領了。這一帶的房價高,富生活情調,是那些四年級的人如今可以承擔得起的,因此他們漸漸移入(或原就住附近),成為主宰。這趨勢要以韓良露不久前成立的「南村落」為代表。她畫地為王,把師大商圈改叫南村落,辦藝文活動,一呼百諾。半夜朋友上門,她也如女山大王一般地豪氣招待。有次我隨一群人半夜同去,奇的是,她出門幾分鐘,回來就有幾個小販直直走進來,送上一盤盤熱騰騰炒菜,還有送酒的,簡直有如筆記小說裡的情景。

四年級懂得玩,可能是因為脫離農業社會較晚、玩的歷史較長之故。在永康街一帶常能看到背著書包大王書包、穿梭於小巷之間的四年級文化人,譬如偶爾瘦瘦高高的舒國治如一隻長腳蜘蛛忽然就來到你面前,就覺得他真是天生適合走路的人。他們也不為買什麼,就是串門子玩。有時我跟著他們走會覺得不安,想你怎也不先打電話問問人家有沒有空。這大概就是四年級和五年級的差別。其實也不只文化人,我認識一個四年級的黑道,他常去搖頭舞廳搖頭,還問我要不要去,我託故不去,他也並未施以恐嚇,仍自己去了。

喜歡人,愛上一條街

徐淑卿:你會喜歡一條街,其實是因為這條街的人吧。就像在南鑼鼓巷裡,有中央戲劇學院的帥哥美女,有下棋的大爺、晾衣服的大媽,有享受片刻咖啡時光的北漂族,一心想看當地居民生活卻不小心看到太多台灣人在魚目混珠的外國觀光客,賣著純棉衣服的小鋪子裡幾個剛上北京打工的小女孩,正討論自己的口音是不是帶點北京腔了,在接待背包客投宿的東堂客棧前的板凳上,時常變換著不同國籍的人;南鑼鼓巷在不斷變大、變新的新北京,就像一個縫隙般容納著許多想在這裡找尋一點北京舊夢的人,而且可以在這裡獲得一些安穩與滿足。

遇見達人

何田田:永康人懂得玩、懂得生活,不久前,我跟著一位四年級的詩人去永康街「冶堂」參加一場品茶活動。那是一位文化人帶著父親留下的一塊百年老茶,邀集幾位懂茶的人,到這裡共同品飲。我當然不懂茶,只覺得這邊說歷史邊品茶的儀式,簡直有如一場「茶的降靈會」。其實茶是否好喝不重要,過程較有趣,譬如一位達人喝茶後連打幾嗝,他說,每喝好茶便會打嗝。我無禮地哈哈笑,他似乎不以為然。

那一次,茶的魂魄究竟是否被召喚出來,以我對茶的無知,實在無權置喙。而冶堂主人何健後來出來做的總結,我現在也不太記得,只記得他的評論很像為電影「料理鼠王」配音的彼得奧圖最後的那場講話,既感性又權威,又很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