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1, 2007

拜訪96歲的楊絳

莫昭平  (20071011)




 2007年9月1日,一個清爽的北京秋日,我坐車來到三里河南沙溝一個安靜的院落,懷裡揣著楊絳先生剛剛出版的新書《走到人生邊上》,要拜訪這位九十六歲的作者。

 約好的時間是十點鐘。早早出門的我,九點半就到了楊先生家門口。我站在門外樹蔭下,涼風習習,拿起新書,我安靜地再次細讀。


 這真是一本世紀奇書!我無法形容兩天前第一次翻讀這本書的震驚,光是《走到人生邊上》這個書名就讓人震攝──這位九十六歲的世紀老人「正以無比的勇敢、冷靜和平和,在為她的靈魂清點行囊,要帶著她一生寶貴的收穫,準備上路」(周國平先生語)。何等的人,才能寫出這等告別世間之作呢?
 上次來看楊先生,是三年半前了,當時,我帶了她以《我們仨》榮獲台灣的中國時報開卷2003年度十大好書的獎座給她,老人接過獎座十分開心,笑容燦爛。受到隔海讀者的深深感動與肯定,楊絳衷心地感到欣慰。但談話之間,思及逝去的摯愛親人,幾度眼眶泛紅,讓我深覺心酸與不捨。

 頭號粉絲二訪文學偶像

 十點整,我按了電鈴,拾級走上三樓。一進門,楊先生立刻從書桌前站起,滿臉笑容地歡迎我們。

 三年半不見,楊先生似已走出陰霾。她穿著簡單得體,看來健朗、愉悅,氣色及精神都好,走路也很靈活,外表一點也不覺更老!但她的耳朵卻重聽得嚴重,又不願戴助聽器,於是,我們決定筆談──我寫她說。

 楊先生先細心一一交待一些出版事宜──合約、文稿的再修改、照片的使用……,我把所有的東西謹慎地放入一個牛皮紙袋中,並承諾一定做到「精確無誤」,老人便放下心來。

 我以頭號粉絲的身份告訴楊先生我好喜歡這本書。我說這是一本獨一無二的書:上半部真誠平和地直視人生的盡頭,自問自答地探究人生最終極的問題──生死、靈魂、鬼神、慾望、靈肉……,下半部則是注釋,以十四則不按順序的故事來詮釋上半部的問題探討。

 我佩服寫作者的心情能夠如此平和、豁達與澄澈,我更愛讀她寫一則則注釋的俏皮、生動與洗鍊。

 楊先生很高興我給她的回饋,連說能欣賞的讀者就是作者的知心朋友。

 我在對談的筆記上飛快地寫著,楊先生急切的側身過來,一面看一面立即回答或主動提問,我們的交談順暢無礙。

 美酒加咖啡與清茶

 我再度讚嘆這本書的表達形式很有創意,注釋中的故事,尤其寫身邊人和小人物,寫得特好,文字又極洗鍊;豐富的學養與對問題的認真研究流露字裡行間。楊先生一直說我「過獎」,她謙稱自己只是寫的「乾淨利索」而已。她還說女兒錢瑗曾如此形容:「爸爸(錢鍾書)的文章是double laced coffee(加了酒的雙份咖啡);媽媽(楊絳)的文章則是tea(清茶)! 」

 我倒覺得楊絳的文字清晰平和中特別耐人尋味。如何能做到「乾淨利索」呢?楊先生引述塞萬提斯的話說:『就是要捨得割棄不相干的東西。』是啊,就這麼簡單。可是人往往最難割棄與放下,不論是文章、還是生活。

 我說她的人生反思頗能讓人反覆沉吟與咀嚼,其實年輕人不免也會思考這些人生終極問題的,像她這樣一位博古通今的世紀老人在告訴我們她的感受,確會給年輕人許多啟發與思考。

 楊先生戲稱:「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嘛!」她接著說作者是很需要讀者的鼓勵的,但又說:「如今書出版了,我正等著挨罵呢──等不同意見的人罵!」

 我看楊先生的書稿一字字寫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就問她這本書的寫作是否順利,她說:「是謄得整齊,不是寫得整齊!這次寫作特別辛苦,翻查了好多中外書籍,也扔掉了好多好多廢稿呢!」每天寫、謄的結果,造成楊先生的右手嚴重的腱鞘炎,每每甚至不能寫作。

 楊先生的生活現在很簡單,一般是閉門謝客的。每天早上,她會練八段錦,晚上則下樓散散步,她笑說自己如今是瓷娃娃(China doll)了,走路要人攙扶,否則一摔就碎了,她還開玩笑說:「我已不是China lady,而是China old lady 了」。(註:China是雙關語,意指中國,也指瓷器)。

 生活簡樸思想高尚

 每天的其他時間,楊先生就是「看看書,寫寫字」,寫字是練毛筆字,「這樣寫鋼筆字才好看」,大小字都練,練的是王羲之體,練大字還懸腕,這本書封面上的書名《走到人生邊上》,就是她的親筆字。她又笑說自己寫字都不穩了,連字與字的間隔都拿捏不準了。

 楊先生幾度笑自己的字醜,「就像人的手指有長有短,我的短就是寫字,但我倔強,明知字寫不好,還是一直要練──我從三十歲以後就一直笨笨實實地練到現在」。

 至於看書,楊先生眼睛還是很好,閱讀毫無障礙,「古今中外的書都讀,尤其是讀過去的書。有些書重讀,還像讀新書一樣」。

 有關寫作呢?楊先生搖搖頭,說:「現在不寫了。」但她頓了頓又馬上說:「以後會不會再寫,也很難說」。我感覺楊先生還是很有創作的慾望的。那麼,我們還可以期待楊先生未來的作品問世!

 老人的生活極為簡樸,住了幾十年的房子,已多年沒有整修,傢俱也一直沒有更換,地板更是原始的水泥地,還好屋子的天花板很高,客廳兼書房的大房間有著大窗,陽光從窗外灑入,映著滿室書香,是一個典型的文人學者的家,只是樸素得有些簡陋。老人卻不在意,讀書、練字、寫作,自有一份怡然。

 楊先生自奉如此清簡,卻在前年一口氣捐了五百萬人民幣(約二千多萬台幣)的鉅款給清華大學做「好(ㄏㄠˋ)讀書」獎學金,特別要獎勵喜好閱讀的年輕學生,以推廣閱讀。楊先生完全實踐了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生活簡樸而思想高尚,英國詩人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

 同屬於女性的會心

 我們也談到今年11月的上海藝術節中,上海戲劇院將要上演楊先生早年的劇本《弄真成假》。楊先生愉快地談到這齣戲抗戰時在上海上演的情形。這次楊先生是無法到上海看戲了,但「他們會寄錄相帶給我看。」

 接著我們兩代女性從戲劇開始討論到女人的打扮、髮型、旗袍的長短與開叉,流行的時尚與變遷……,一種屬於女性的會心,在我們之間流轉著。

 我稱讚楊先生皮膚白皙光滑細緻,連斑點都沒幾個,她則笑稱自己從來不用化妝品呢。

 楊先生一再說自己長得醜、不好看,也沒有什麼照片留下。其實,她怎麼會醜,她是一位非常細緻、秀麗、氣質絕佳的老太太呢!

 談到她所寫過的作品,楊先生說,她的作品像《洗澡》、《幹校六記》、《將飲茶》等,都在曲意表達一些東西,在當時不啻在打「擦邊球」。她還稱讚《洗澡》的英譯本翻得特別好,書名《Baptism》尤其傳神──「洗澡的含意,其實是洗腦筋呢」楊先生說。

 時間飛快地過了兩個小時,已到了楊先生要用午餐的時候了。楊先生對我說「好久沒有跟這麼聰明的人聊天了,真高興!」,讓我受寵若驚,我更覺幸運能親炙這樣一位傳奇的世紀作家,還榮幸地當了她所有重要作品的台灣出版人,像《洗澡》、《幹校六記》、《將飲茶》、《我們仨》……等等。

 好記憶且好眼力

 兩小時中,既談讀書、寫作,又間聊家常,楊先生有她自由思想的知識份子的一面,也有她慈祥和藹、親切溫暖的老奶奶的一面,更有她純真自在、幽默可愛的平常人的一面。但,同時我也感覺得到她長時間以來深深的孤單與寂寞。身體方面,楊先生也時時為高血壓和失眠、頭暈所苦。

 我告訴她:「讀您的新書我好感動,但也有一絲絲的感傷呢」。我牽起她的手,她也緊緊回握,我摟著她的肩,攬著她纖瘦嬌小的身軀,親著她的臉頰,我們就像已經要好很久的長輩和晚輩。啊!我要怎樣才能把我全部的愛、溫暖和疼惜傳給她呢?

 雖然很想任性地留下來陪她吃午飯,但我畢竟沒有這樣做。我們禮貌地起身,請求與她合影留念。楊先生走進臥房,把一頭銀髮梳得光潔整齊,還戴上髮箍,很花了些時間才走出來──她還是很愛漂亮的。

 我還不管楊先生的腱鞘炎──硬賴著她在新書上給我簽名。楊先生正襟危坐,一絲不茍地一字字寫下上款、落款和日期──她一點都沒忘掉我的名字!

 我們留了電話和手機給楊先生,楊先生瞄了一眼就放下名片,促狹地背起十一個數字的手機號碼,果然一字不差,好個記憶力──96歲的老人耶!

 老人還展示她的眼力,她把老花眼鏡摘下,把筆記本拿得更遠一些,這樣她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好個眼力!連我都大大不如。

 我們在交談時,往往我還沒寫完,楊先生就會迫不及待地偏身過來看,急呢。楊先生最後還要求我把筆談的筆記本留給她。

 歷經歷史易幟風雲

 楊先生說,她是辛亥年生的。經歷了整個歷史世紀的風浪,也歷經了各種旗幟:滿清的黃龍旗、辛亥革命後的紅黃藍白黑五色旗(代表各民族大融合),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以及共產黨的五星紅旗,真是不折不扣的世紀人瑞。

 四年前的《我們仨》是最令人傷心失魂的作品,楊先生以意識流的手法寫盡喪失夫君,及獨生女兒的至慟。字裡行間迴盪著「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那哀痛是那樣深沉而巨大,真是文字所能表達的極致,令我一再掩書而泣,不忍卒讀。

 如今讀《走在人生邊上》,我感覺楊先生又來到另一階段。這本書是楊先生2005年1月從醫院出院後,以兩年半的時光,在老、病、忙中掙扎著寫成的。

 這本書是在為她自己所面臨的一生最重大的事情做準備,她要想明白留在身後的是什麼,前面等著她的又是什麼。寫作中,她平和的心念「有一種令人欽佩的勇敢和敏銳,她如此誠實,所以沒有得出確鑿的結論,卻得到了確定的真理」。(周國平先生語)

 楊先生完成了這本書,她說她已經可以安心地準備「上路」、「回家」了。且看她寫要「回家」的心情,是多麼可愛、多麼有創意啊!

 「我十五、六歲,大概是生平最好看的時候,是一個清秀的小姑娘。我願意穿我最美的『衣服』上天堂,就是大著我十五、六歲的型態面貌上天。爸爸媽媽當然喜歡,可是鍾書、圓圓都不會認得我,都不肯認我。鍾書絕不敢把這個清秀的小姑娘當作老伴;圓圓也只會把我看作她的孫女兒。」

 但楊先生轉而又寫:「老人的前途是病和死。我還得熬過一場痛苦、熬過一場死亡的苦、再熬過一場煉獄裡燒煉的苦。老天爺是慈悲的。但是我沒有洗鍊乾淨之前,帶著一身塵濁世界的垢污,不好『回家』」

 辭別了楊先生,我們慢慢步下樓梯、走出院落,外面就是熙攘的大街。我心中百感交集,止不住地熱淚盈眶。

 (楊絳新書《走到人生邊上》中文正體字版近日由時報文化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