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5, 2007

疑病

【聯合報╱裴在美】


鎮日枯坐家中,揉著紅腫的雙眼,擤著大量的鼻涕,穿著寬條紋睡衣的他,簡直有如囚犯。他甚至開始檢討起自己乏善可陳的私生活來,企圖找出些許蛛絲馬跡。……難不成,這是某種因長期獨居導致的疾病?

最近幾個月來,他都在一種疑幻似真、病魔籠罩的恐懼中度過。

細細追想之下,病症最早開始於梅雨的早春,恐怕還是自老家搬到新居以後的事,算來也快有一年之久了。

他揉著發癢紅腫的雙眼,無奈地望著自己鏡中的病顏。

幾乎每日晨起,都必須忍受這種似病非病症狀的折磨,時日一久,這竟成生活的一部分了。把一連串的噴嚏,緊跟著大量的鼻水,視為與刷牙洗臉一樣的例行公事。有時雙目及臉面皮膚紅腫過敏,甚至起一些斑塊,不久表層壞死的皮膚,便要脫落一些討厭的碎屑。

這種狀況時好時壞,好的時候症狀輕微,幾乎不曾察覺。情況惡劣的時候,服一粒頭痛藥,睡一小覺,也就對付過去了。平時擤擤鼻涕,也不礙事。反正是自由業,不用上班,這些儀容方面的小問題,倒也未曾引起太大的不便。晚上偶有應酬,是了,說也奇怪,特別在夜間,心情格外好,或者忙得來不及擤鼻涕的時候,這些症狀便幾乎消失了。一度,他甚至懷疑這毛病來自某種心理抑鬱症。但由於對看心理醫生有著深深的戒懼,所以,始終也只是猜測,而未能得到證實。

總之,在一種習慣成自然當中,從未真正將它放在心上。直到幾個月前,讀到一篇涉及愛滋病患的推理小說,由於主角剛開始的症狀,與他的竟全然一樣,才使他大為驚懼起來。

他遂掉入惴惴然的深淵,甚至想過求教那位作家,問問他寫的可是事實(以隱姓埋名方式上作家的部落格請教)。他以為一個小有名氣的推理小說家要寫這樣的題材總不至於毫無醫學根據的吧!但最後他畢竟還是打消了這個不符實際的念頭。

那麼找醫生看看怎麼樣?一想至此,他立刻陷入了深深的猶疑不安,乃是因他一向不看醫生,非不得已也只看自己熟識的人。他的叔父與表弟都是醫生,難道要向他們開口就醫不成?這可是他寧死也不願做的事。

自此以來,日子便在憂懼、矛盾的籠罩下度過。鎮日枯坐家中,揉著紅腫的雙眼,擤著大量的鼻涕,穿著寬條紋睡衣的他,簡直有如囚犯。他甚至開始檢討起自己乏善可陳的私生活來,企圖找出些許蛛絲馬跡。

然而,沒有。

所有交往過的女子他都保持君子之交,無論是曾論及婚嫁或數面之緣,即使在情況使然不得不為之禮貌性的親熱接觸下,他也都是點到為止。

啊,會不會是其他方面的接觸?譬如……他曾去看過幾回牙醫,那個戴著一個耳環、動作煙視媚行的牙醫男助理極有可能是……當時自己就很有把握的懷疑過。可不管將手伸進自己的口腔或遞面紙什麼的,他不都一逕戴著膠皮手套嗎?再來嘛,就是西藥店給他注射過感冒預防針的女藥劑師了,一個鄉氣而乾枯的中年老女,帶菌者會是她嗎?隨即,他馬上否定了這兩個可能。

他苦搔著癢得難忍的面皮,難不成,這是某種因長期獨居導致的疾病?

九叔公是族裡最高齡的老人,九十歲大壽那天,任憑他在電話中如何解釋,父母還是開了車來接。他只有硬著頭皮去了。席間他為自己不住擤鼻涕的失態無地自容,一面結結巴巴向眾人解釋每年雨季開始便要罹患的感冒。

叔父忽然說道:這恐怕不是感冒吧?

他覺得有如死刑的宣讀。但為何偏選在這個眾親友皆在的一刻?老天,寬恕我吧!

迎著眾人射來道道灼熱的逼人目光,他以此生最大面對恥辱以及一切災難的勇氣,問道:

那麼,會是什麼病呢?

叔父輕描淡寫地:我以為你患的是一種敏感症,通常都在遷居到某個新環境之後,是吧?

次日,他去了叔父的診所。並依叔父所言,將家中大小盆景搬出,換為人造植物。接著做了藥物敏感測驗,發現主要是花粉過敏,自然還有一些別的。定期接受注射以後,症狀全失,宛如重生。

他向叔父道出原疑為長期獨居導致的疾病。叔父哈哈大笑,表示道:不小了啊,三十五了吧?可以考慮成家了,還記得你嬸母的姪女吧?她恰好小你兩歲,同你一樣,也是花粉敏感症的病人哩。

他略略記起叔公做壽席間,那個坐他左手邊的女子。喔,她也有三十三了嗎?倒是看不出來。他喃喃說道。

去看看你嬸母,她樂意做這個媒呢。

他紅著臉離開叔父的診所。或許這個星期天吧。他想。

【2007/10/25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