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23, 2007

母親與西瓜

江浙人似乎天生體熱,很怕火氣。母親酷愛吃清涼的食物降火,尤其對於西瓜,幾乎到了一種迷信的地步。母親吃西瓜不論季節,許是因為她有喉嚨痛的老毛病,每回她說:「我的喉嚨狗狗叫(音譯,是不是上海話我就不知道了)。」就是她感覺喉頭不舒服要找西瓜吃的時候了。

母親買西瓜實在是一絕,她和市場口那個賣水果的老頭兒就像一對老冤家,就我看來,他賣了她幾十年又貴又不好吃的水果,她卻買了他幾十年的水果,從他中年買到頭髮斑白,其中我母親最常買的就是西瓜,只要是一個(或半個)吃完,就立刻補貨。可是儘管我母親是一個那麼忠實的老顧客,賣水果的老頭卻從不對她客氣,往往拿最不怎麼樣的水果給她,母親有時候吃到生氣,便捧著個大西瓜跑去找他算帳。母親的算帳方法很特別,往往把爛西瓜往他攤子上一丟,說一聲:「喏,請你吃。」人便跑到市場裡去買菜了,而那老頭兒便看也不看的把西瓜往他身後的垃圾桶一丟,兩個人一送一丟挺順的,等我母親從市場兜了一圈出來,回到水果攤,老頭便會拿出一個新的西瓜給她,而我軟心腸的母親,便會又買了一大堆其他的水果,總之羊毛出在羊身上,其他的水果算起來就相當貴了。

母親年紀大了,抱不動西瓜,就差我把爛西瓜送去給老頭兒,她交代我要學她的樣兒,把西瓜拿去請老頭兒吃,臉皮薄的我總做不出來,每每說了半天,只能說到,我媽媽說這個西瓜不好吃,老頭兒便換一個給我,不過還是照收我的錢,我回去稟告母親之後,她也不囉嗦,不怪老頭兒,只怪她女兒怎麼那麼沒出息。其實依我看,不論是我還是我母親,都沒有占到老頭兒一絲便宜,只是算法不同罷了。

雖然我很生氣那老頭兒賣的水果太貴,可是也真拿他沒辦法,因為那是住家附近唯一打電話就可以叫貨的水果店,母親年紀大了,常常沒有體力出門買菜,我們也沒有辦法二十四小時陪她,她用電話買水果,有時也託他買些其他的菜色,老頭兒或者他徒弟都是母親可以放心讓他們把貨直接送進廚房的人。不過後來老頭兒也老了,他把水果店收了,母親卻彷彿失去了一個什麼好友,沒什麼人可以和她做個買賣,再鬥嘴鬥上好幾天的。

老頭兒不賣水果,但仍是住在街上,我們還是常在街上看到他騎著往日那輛送貨的腳踏車晃來晃去,他那時就變得親切多了,少了做生意時計較的臉色,會和我們打招呼。

市場的水果攤收掉了之後,裡面的菜販子也一個一個收攤了,老一代的做不動了,年輕的不想接手,後來僅只剩了幾個小攤,母親總是用電話買菜,沒看到實體,電話裡想到什麼就點什麼,常常買了一堆搭配不起來的菜,姊姊和我要下廚時,總要對著一冰箱的奇怪材料不知怎麼辦。

老頭兒的水果攤沒了,可是母親卻還是想吃西瓜。西瓜在台灣還算是普遍的水果,只要是春夏秋三季都還好辦,但是冬天可就慘了,她說要吃西瓜,我們就愁眉苦臉,想移民去嘉義、宜蘭還是什麼地方,不過移民尚未成功,她卻總有辦法先找到西瓜。冬天的西瓜大多不好吃,切開來白白的,她就說當藥吃嘛,問題是藥丸一口就吞下去了,難吃的西瓜沒那麼容易下嚥,更何況她吃東西永遠只吃幾口,不多吃,那剩下的西瓜就成了全家的大災難,高價買來的西瓜總不能隨便丟掉吧,只好大家你一塊我一片努力解決掉,偶爾將它榨成汁,不甜又不甘願加糖的西瓜汁實在也不怎麼樣。後來我告訴我的一位好友說我媽愛吃西瓜,她每每在歲末寒冬之季,開著車子,一間間水果店去詢問,總有辦法找來還不錯的西瓜,很會巴結我媽。

母親迷信西瓜之外,還有就是台灣的甘蔗。母親一直有扁桃腺腫大的毛病,所以老是在找清火的食物。小時候每到夏天,她就煮一鍋荸薺甘蔗湯。首先將荸薺洗淨、甘蔗切成小段再對破四份,和荸薺一起連皮煮,煮了一鍋紅褐色的水,要我們喝,說是有清火化痰作用。甘蔗荸薺煮出來的湯果然又香又甜,一會兒就被我們喝光了,剩下一顆顆沒剝皮的荸薺和一節節沒去皮的甘蔗,就是我們的點心,我們懶得拿刀一個個削來吃,往往圍著垃圾桶便啃起來,就用牙齒啃,要啃完那鍋還真不容易,可是每次也都這麼啃得乾乾淨淨。

母親另有一道清火祕方,就是將綠豆洗淨,用水煮開,一煮開就關火,然後喝那清爽沒放糖的綠豆湯。小時候覺得那湯汁淡而無味,很不愛喝,母親又說,就當作藥來吃吧。明明是好吃的東西,要當成藥來吃,這不找麻煩嗎?

偶爾枇杷季節,她也把枇杷皮剝了,燉冰糖吃,或是盛夏時分,院子裡的曇花開了,便在它最盛開的時候剪下,同樣和冰糖燉來吃,秋天時就用去皮的梨來燉冰糖,據說都是對肺有助益。

雖是這樣,母親卻不大懂食補,一碗豬肝湯就是最補的菜,後來飼料豬出籠,大家都說少吃豬肝,肝臟會將不好的化學成分都吸收進去,母親偶爾買塊豬肝回來,我就氣得要命,她說補一補嘛,我就說那是毒藥啊補什麼補,母女又是一場鬥嘴。

其實家裡很少補這補那的,母親只知降火,很少熱補,就算是我們姊妹嫂子生孩子,母親也沒有弄過什麼燉補的中藥材,也許是家裡餐桌一向營養豐富,從來不覺得缺了什麼,我也一直對那些補品的味道頗不習慣。記得讀中學時一次被老師叫到她家去補課,剛好碰到冬至,台灣人的大補日,老師的媽媽大概看到我瘦瘦乾乾的,那個年代被聯考整得誰不是那可憐兮兮的樣子,她便端了一碗中藥材燉的大補湯來給我。那絕對是最精華最補的一碗,可是老天,那摻了不知什麼藥材的,我遠遠聞到那氣味便想吐了,但那情況能不吃嗎?我勉強吃一口,便趁老師沒注意到就把它吐在手帕上,我當然知道那是昂貴的材料燉出來的,窮人家想死也吃不到的,可是那氣味實在是難以下嚥,直到現在老師的名字都忘了,那氣味卻依稀記得。不過二十年後,人生閱歷畢竟是多了,口味也變得更開放,麻油雞、枸杞雞、當歸鴨、四神湯、四物燉鱸鰻、新加坡肉骨茶什麼大補湯統統來者不拒,而且也學著煮,以前覺得難以下嚥的氣味,現在倒覺得香氣誘人。

本來就是,法國菜、義大利菜、印度菜、泰國菜、中東菜不都很敢嚐試,為什麼藥膳就不行呢?不過我知道有些人對口味的固執是永不改變的。有人出國旅行,一定要帶個電鍋,兩天沒有吃到白米飯就要發脾氣的。一位旅美多年的老友說,「我總覺得在美國沒有一天吃飽過。」他還抱怨美國漢堡,他說,「一個漢堡吃不飽,兩個又太多。」他每年一定兩三次回台灣來大吃大喝一番,補夠元氣,才心滿意足的回美國去幹活,這恐怕是當年懷著美國夢到美洲大陸去的他們所沒有想到的。

母親幸好住在盛產西瓜的台灣,雖然枇杷、甘蔗都被她燉來吃,還好沒有把西瓜給下鍋了。說到水果做食材,和其他的菜色混在一起烹煮,最著名的應該是鳳梨吧。鳳梨炒肉、鳳梨炒飯、鳳梨燉湯似乎都是很開胃的菜色。廣東人的木瓜燉奶,做點心也很有特色。不過木瓜做食材,則大多是作為調味料,木瓜拿來燉肉是因為其中有木瓜素可以把肉快些燉得爛。不過母親似乎不曾這麼做過,頂多只在炒牛肉片上灑上一些木瓜粉,保持肉片的鮮嫩度。

我不記得母親用過什麼水果來做菜,頂多在沙拉裡加些蘋果。她吃的水果仍是涼性的多,荔枝、芒果、葡萄、櫻桃都是幾顆或少量,我貪吃不肯節制,每每一吃就上火,喉嚨痛得哇哇叫,直向她抱怨讓我遺傳她的熱體質。不過我吃螃蟹時就比別人略勝一籌,廣東人吃螃蟹,吃完一定喝杯薑湯,一位朋友說他有次多吃了一些,竟臉色發青,快要昏倒,我倒是一點也不怕螃蟹吃到胃寒。

除了對西瓜、甘蔗情有獨鍾,秋天的時候,母親最愛吃柿子。「柿子撿軟的吃」,這句話不知是哪裡的俗語,母親真就愛吃軟柿,軟軟爛爛的柿子,她可以小心翼翼的剝去外皮,留下薄薄的皮膜包住果肉,年幼的孫兒仍不知她剝皮的辛苦,拿起來就往嘴裡塞,母親欣喜地看著他們貪食的饞相,尤其是咬到中心那一個軟核發出來「嘰嘰咯咯」的聲音時,很滿足的笑起來。

母親過世之後,我也搬離了和她同住了三十多年的那條街,最近路過原來每天母親去的那個小菜場(母親都這麼稱呼那個菜市場),原有的菜攤子一個一個都不見了,竟然變成一個賣古董的市集。放眼望去,年輕的雅痞族、觀光客在那裡走動,那些從前賣菜賣肉賣水果的街坊鄰居到哪裡去了呢?記得母親年紀大了之後,偶爾走到市場裡,和我同樣在那條街上長大的,賣菜的小姐總是先洗個大大紅紅的番茄塞在她手裡。我還記得賣豬肉的老闆出來選里長時,家家戶戶給他敲鑼打鼓的熱鬧。還有當選之後,喝得滿臉紅通通的來給母親謝票。

小菜場沒了,街上冒出一家家的新餐廳,也間有幾間水果店,每每經過那裡,看到鮮紅欲滴的大西瓜,總也撫今追昔,免不了感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