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October 23, 2007

幸福

身為二十一世紀的漢語讀者,大約都會以「某一行業或技能領域的專家」來解釋「達人」這個詞,大家也絲毫不用費腦筋就會了意:這是一個近年來從類似「電視冠軍」、「料理東西軍」之類,帶有知識上、技術上諸般獵奇趣味的日本電視節目輸入的。當我們使用這個詞的時候,不免也會把它跟「professional」、「specialist」、「expertee」這些字眼連結在一起。

不過,這個字的原意大約也是由中國輸出的。最早見於《左傳‧昭公七年》:「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這裡的達人,可以解釋為相對於聖人的人──能夠通明(理解甚至實踐)聖人之道的人。

不同的思想傳統會把相同的語詞充填出趣味和價值全然悖反的意義來。在道家那裡,達人便成了「順通塞而一情,任性命而不滯者」(晉葛洪《抱朴子‧行品》)。較之於儒家的論述,這又抽象了些,若要理會某人稱得上、稱不上是個達人,還得先把「性命」的意思通上一通。

在不同的作家筆下,這個詞的使用也會有南轅北轍的意義。賈誼〈鵩鳥賦〉裡的「達人」,所指的應該是性情豁達之人,起碼是跟著莊子所謂的「至人」行跡前進者。但是到了楊炯替《王勃集》作序的時候,用起「達人」來,所指卻是家世顯貴之人了。

孩子們嬉戲之時,張容偶爾會冒出來這麼一句:「你看到我的那個『達人』了嗎?」我猜那是一隻小小的「哈姆太郎」或者「彈珠超人」。有時,哥哥也會這樣跟妹妹說:「你可以不要再彈琴了嗎?你會吵到『達人』──他正在休息。」這就表示:無論是「哈姆太郎」或者「彈珠超人」都是哥哥自我投射或認同的對象。但是我一直無緣拜識:究竟哪一個小東西是「達人」?

直到有一天,我看著張容作業簿上歪斜彆扭的字跡,忽然感慨叢生,便問他:「你不喜歡寫字,我知道;可是你要想想:把字寫整齊是一種長期的自我訓練,字寫工整了,均衡感、秩序感、規律感、美感都跟著建立起來了。你是不是偶爾也要想想:將來要做甚麼?是不是也就需要從小訓練訓練這些感受形式呢?」

「我當然知道將來要做甚麼。」

「你要做甚麼?」

「我要做一個『達人』。」

「那太好了。你要做『樂高達人』、還是『汽車設計達人』、還是『建築達人』都可以,但是要能幹這些事,總要會畫設計圖罷?要能畫設計圖,還是得手眼協調得好罷?(以下反正都是教訓人的廢話,作者自行刪去一千字)是不是還要好好寫幾個字來看看呢?」

「不用那麼複雜吧?」

「你不是要做『達人』嗎?」

「對呀!太上隱者的『答人』,你不是會背嗎?」他說,表情非常認真。

據說有唐一代,在終南山修道不仕的真隱者沒有幾個,但是太上隱者算是一個,因為他連真實的姓名都沒有傳下來。那首〈答人〉詩是這樣的:「偶來松樹下,高枕石頭眠。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

張容認為如果能夠不用上學,天天這樣睡大頭覺,生活就實在太幸福了。這一天我認識了他的另一個自我:「答人」。的確,那是一隻瞇著眼睛看似十分瞌睡的小哈姆太郎。

「不要吵他,」我歎口氣,扔下那本鬼畫符的作業簿,悄聲說:「能像『答人』這樣幸福不容易。」
「是我彈琴給他聽,他才睡著的。」妹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