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November 12, 2007

九歌原型

【聯合報╱蔣勳】 2007.11.12 02:30 am



湘夫人是千年來中國文人寄託愛情的對象。圖為《九歌》中的「湘夫人」,楊美蓉飾。
攝影/謝安,雲門舞集提供
近代神話學的新看法,幫助林懷民可以以更自由活潑的想像空間來看待〈九歌〉。林懷民因此擺脫了長期以來中國文學章句註解學者逐字逐句的引經據典,得以把〈九歌〉還原到初民的生活之中,還原到祭神儀式的歌舞中,還原到人與自然的對話關係之中,給予〈九歌〉全新復活的現代生命…

林懷民重新詮釋〈九歌〉

《九歌》是雲門屆滿二十五周年的重要作品,在林懷民一系列創作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從一開始,林懷民的創作與中國傳統的經典就有密切關係,包括從民間傳說、戲曲取材的《奇冤報》、《白蛇傳》,從美術造型出發的《星宿》、《夢土》,從文學經典編作的《紅樓夢》、《九歌》等,都可以看到創作者身上切不斷的廣義中國傳統的脈絡影響。

林懷民取材於中國經典,但也從來不囿限於古老經典的束縛。

他總是重新詮釋經典,使經典可以有存在於現代世界的可能。

在《雲門‧白蛇傳》裡,林懷民重新組織了青蛇與白蛇的關係,使原來產生於封建奴僕關係的青蛇有了獨立發展自我存在個性的可能,青蛇不再附屬於白蛇,甚至敢於去追求許仙,成為有自主人格的角色。

《紅樓夢》本身是極具現代意義的文學經典,林懷民著重在曹雪芹創造的賈寶玉本身,使這個充滿了對封建傳統背叛的角色以赤裸裸的肉體解放形式出現在舞台上。他也重新用春、夏、秋、冬四季的結構布局,使《雲門‧紅樓夢》的繁華到荒涼有了視覺上的意象。

賈寶玉是慾望、背叛、深情而又贖罪的多重意象,他以愛慾為修行,從眷戀糾纏走向巨大深沉的贖罪意識領悟。林懷民的《雲門‧紅樓夢》是全新版本的現代詮釋,但可能也最貼近曹雪芹原作的深沉意涵。

在雲門所改編的經典中,〈九歌〉時代最早,早過清代的《紅樓夢》,早過宋元成形的《白蛇傳》,它是兩千年前楚地的祭神篇章,至少在漢代已成為文體的典範,是經典中的經典,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影響也早已根深蒂固,其實比其他經典更難動搖或突破。

但是〈九歌〉有一個好處,它徹頭徹尾是一篇神話,神話不管再古老,永遠都具備著最現代也最新的解讀可能。

兩千年來,希臘神話也在西方的世界一再被重新詮釋,賦予完全現代的意義。

民國初年的學者如郭沫若、聞一多,在1930年前後便以神話學的角度指出〈九歌〉新的研究方向。

〈九歌〉原來是楚地祭神頌辭,可能被屈原修飾過,漢代以後就被學者與〈離騷〉、〈天問〉、〈九辯〉這些屈原的作品搜集在一起,由於都是楚地的文學資料,因此就被合稱為《楚辭》,《楚辭》影響了漢代主流文學「賦」的文體,成為文學經典。

最初,學者未必認為《楚辭》一定等於「屈原」,但隨著時代發展,《楚辭》逐漸與「屈原」劃上等號,並且,以屈原的生平特色、歷史事件來註解〈九歌〉,使〈九歌〉越來越失去原有神話的超然性。

近代神話學者重要的指證是:〈九歌〉應該是早於屈原的作品,〈九歌〉至多只是被屈原修飾過,〈九歌〉保留了楚地初民原始祭神的儀式歌舞讚頌,〈九歌〉是巫覡與神的對話。

這些近代神話學的新看法,幫助林懷民可以以更自由活潑的想像空間來看待〈九歌〉。

林懷民因此擺脫了長期以來中國文學章句註解學者逐字逐句的引經據典,得以把〈九歌〉還原到初民的生活之中,還原到祭神儀式的歌舞中,還原到人與自然的對話關係之中,給予〈九歌〉全新復活的現代生命。

林懷民擺脫了〈九歌〉學者章句註解的束縛,把〈九歌〉還原成初民的神話。

神話是初民生存中對一切神祕力量的敬與畏,他們嚮往創造力,嚮往原始生命的永恆壯大力量,他們向著天空或初昇的太陽唱出了「東皇太一」、「東君」;他們尊敬崇拜天空的雲,雲帶來雨水,雨水豐饒大地,他們因此歌詠出了自由活潑的「雲中君」;他們在河流邊行走,在美麗的湘江上行船,歌唱對岸美麗的男子或女子,那歌聲便流傳成了「湘君」、「湘夫人」;他們走向山林,在幽暗隱蔽的角落感覺到「若有人兮」的孤獨憂愁,低聲嘆息的聲音和吟詠變成了山林水湄精靈的「山鬼」;他們也懼畏死亡,不知道何時將至的生命的結束,使他們在冥冥中探索著不可知的主宰生死的力量,他們因此悲歌出沉重的「大司命」與「少司命」;他們也懼畏戰爭,不可知的屠殺,不可知的肢體的分離與斷裂,他們相信每一次戰爭之後,空中便瀰漫著無家可歸的飄零的魂魄,他們要引領那些魂魄回家,因此唱出了「國殤」。最後甚至以「禮魂」來召喚遍散在天地空中的諸神,山林荒原的鬼魅,以及人間無主的魂魄。

〈九歌〉的原始信仰裡有初民的崇敬,感謝,懷念與愛戀。

林懷民在舞台上還原的也正是這些動人的人類初民的歌詠,使原來楚地的神話、中國的文學經典擴大成為世界性共通的聲音。

我寫《舞動九歌》

「看雲門讀經典」系列的緣起,是五部雲門以「經典」出發的舞劇的介紹,一方面重讀「經典」,另一方面也藉著雲門舞台上的表演使「經典」可以更活潑,更具象,也更貼近生活。

《舞動白蛇傳》和《舞動紅樓夢》完成之後,原本計畫推出《舞動薪傳》,但因雲門2007年決定在秋季推出《九歌》,也許正是向大眾介紹《九歌》這部不朽經典的最好時機,《舞動九歌》的寫作計畫就此提前了。

為了《舞動九歌》的寫作,2007年初春,我帶了少部分資料離開台灣,當時台灣正是潮濕又寒冷的季節,瑟縮著脖子,諸神彷彿都很遙遠。〈九歌〉的神話使我想起南方,河流、陽光、鮮花、濃郁的香氣、嫵媚明亮的女子與男子、戴著獰厲華麗面具的巫鬼神靈的歌舞、如慕如怨的婉轉旋律曲調……

這些都這麼像我飛往的國度———東南亞的泰國。

在毗鄰曼谷湄南河的東岸,一間樸素的小小民宿,在六樓面河的房間,陽台上有一張書桌,清晨被附近巨大如傘蓋般的菩提樹上的鳥聲喚醒,坐在書桌前,看河面上流蕩的霧氣,朝日淡粉色的光,閃爍的河流細細的波紋,慢慢多了起來的船隻來往穿梭,載著鮮花和香料的船在岸邊交易,幾座廟宇從遠方傳來誦經的聲音,嘹亮的鐘聲,屋角大樹下有人祭神焚燒起的濃煙的香味,冉冉上升,彷彿升成一朵一朵天空的雲……

這一切都這麼像兩千年前楚地的〈九歌〉,我寫著寫著,覺得〈九歌〉諸神都近在四周,天空中偉大初始的「東皇太一」,明亮陽光燦爛的「東君」,自由自在來去飄飛的「雲中君」,河流上蜿蜒著詠唱愛慕的「湘君」與「湘夫人」……

〈九歌〉似乎從兩千年前的楚地沿河一路南來,到了我書寫〈九歌〉的流域。

許多人去了長沙,去了湘江,卻覺得沒有〈九歌〉諸神的蹤跡。

〈九歌〉諸神當然渴望南方、陽光,渴望悠閒自在的生活,渴望真實的愛與恨,渴望沒有虛度的生與死,渴望浩浩蕩蕩的大河與嫵媚美麗的人民,渴望悠揚的歌聲與翩翩婉轉的舞姿……

我是在諸神的國度寫完《舞動九歌》,諸神一一復活,我覺得自己像一名古老的巫覡,諸神降臨,在我魂魄最深處騷動起來,使我不停筆地書寫,我只是記下了諸神要我說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