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November 08, 2007

約會

【聯合報╱裴在美】 2007.11.08 05:52 pm


電話響起。彷彿從幽深的海底驀然浮出水面──他一面呼吸著岸上的空氣一邊熟稔地應酬起來:喔,妳好妳好……原來是她,那個曾在長輩們安排下與他單獨吃過一頓午飯的女人……


醒來發覺外頭正滴答滴答下著雨。他從門縫底下抽出帶著新鮮油墨味兒的早報,瞥一眼窗外滂沱的雨勢,便再也懶得搭理。

乾雜糧,鮮奶,橙汁,電視,報紙,他坐在早餐桌上靜靜地打發這段彷彿是被雨所困在室內的無奈時光。但其實他並沒有任何計畫,根本沒想要特別度這個周末的。因此,雨就雨唄,也沒礙著他什麼。但不知怎的,可能是在電視氣象員的不住叨念下,他也默默在心裡咕噥起來:這已經是夏季以來第五個下著雨的周末了。

他將看完的報紙摺起,心中沒來由地計算著:

第一個雨日的周末,本打算去購物,直想雨停了再出門,等著等著,到了天黑,雨仍舊下個不停。心想購物為什麼非周末不可?幹嘛跟天氣過不去啊?真是的。就這樣,一個好好休假日,白白在等雨中蹉跎了。

第二個周末,幾個朋友約了去看電影。走出門,這才發現油紙傘竟然破了。強風夾著雨勢毫不客氣地從破隙一路殺進來,打得滿身滿臉漉溼一片,狼狽至極。掃了興致,乾脆電話取消約會。卻怎也想不通傘是怎麼破的,幾個月前剛買的一把新傘,才用了幾回,竟然在惱人的雨季不明所以地破了洞。眼前似乎還看見銷售小姐起誓似地說道:保證好用、耐久,我媽的一把油紙傘買了十幾年還在用哩。

去你媽的!他咒道。恨不能衝到她店裡──將她以口頭散布不實廣告起訴,繩之以法。

第三個周末,因為連著幾日來熬夜,好不容易將工作交了差,索性發懶睡到過午,起來便坐到電腦前,根本不曾有外出的念頭。直等入了夜,看到電視上的氣象報告,才倏忽驚覺,自己整日未見天日。拉開窗帘子瞧了瞧,可不是,外頭正下著雨呢。一時又不免慶幸,起碼不曾白白浪費掉一個晴朗的好日子。

上個周日,也是陰昏昏下著漫天的大雨,這點是可以確定的。可是……他喃喃自語:到底做了什麼?怎麼會完全記不起來了呢?

他一逕苦苦思索,卻毫無線索。

吃完午餐,仍舊沒有答案。

他深深被問題困擾著。兩眼瞪著牆上的鐘,看時針分針,不住地繞行著圓周分分合合。某一剎那他幾乎到達忘我的境界,不僅忘卻正思索著的問題,甚至忘記了忘卻。那一瞬間,他感覺記憶幾乎就要自然地浮現了。

就在這時,電話響起。彷彿從幽深的海底驀然浮出水面──他一面呼吸著岸上的空氣一邊熟稔地應酬起來:喔,妳好妳好……原來是她,那個曾在長輩們安排下與他單獨吃過一頓午飯的女人。

是真的嗎?他對著話筒露出歉意:我們有約好嗎?

不是說好今天聯絡的嗎?剛剛我還發了一個簡訊給你呢。

他聽出來對方口氣帶著某種撒嬌的意味。

我周末常常忘記開機,抱歉抱歉。

聆聽著她冷脆的音質,他如同在飄浮的空中抓到降落傘的繩索一般──整個人不由分說大大向上一提。

可不是?他一拍腿,上周日不正是跟她去吃了一頓最最無味的午飯嗎?眼前浮起那個打躬作揖的侍應生和那間裝模作樣的法國館子。

對啊對啊!他的聲音立即高昂起來,並透出莫名的興奮。哎呀,終於想起來了!

對方在他這道突來激情的鼓勵下,也就馬上問道:那我們幾點見?

喔……他聲音驟然低下:是這樣的,那個展覽我已經看過了。你知道我是那種心裡不能有念頭的人,一旦有了就揮之不去,非把它執行出來不可。所以上周五忍不住自己先跑去了。

沒關係。對方很寬容:那我們去看電影好了!

約好的時間不容他做任何拖延。他一面穿戴,一面望著窗外綿綿不斷的雨,心想:還好自己未雨綢繆,上周特去買了一把新傘。

奇怪!傘到哪兒去了?不是插在門口的大瓷罐裡嗎?沒有。不然就是擺回櫥櫃裡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在門後。咦?都沒有。

他頓悟般跳起來:上周末你並沒跟她去吃飯!吃飯是星期四。周末你去了爸媽那裡,帶著那把黑色、牢實的新傘,不是嗎?回程時晴了天,你還一路信步走了一段。

想至此,他頹然坐下。原來新傘忘到爸媽那裡了。看這滂沱雨勢,是絕不能說停就停的。

他遂撥電話取消了約會。聽得出來,對方難掩失望。但像她那麼壓抑的女人,是再怎麼也說不出口「那我來接你好了」這樣的話的。

說也奇怪,就在打完電話不久,雨竟停了。他看看錶,離電影開場還有半個鐘頭呢。但他知道,即使他去電話,她也絕不會出來了。今天這樣的主動作為勢必早已大大超越這個拘謹老處女平日行為的極限。而他一時找不到傘的懊惱,也因為取消了跟她的約會,心情不由自主地暢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