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運車
【聯合報╱梁正居／文】 2008.04.22 02:52 am
初習攝影時代，大約在1968至1973年間。由於長駐北台，掛著小相機四處遊走，不是搭市公車、公路局，便是步行跑路。後來，巡行的範圍擴大了，除了火車之外，各地的鄉鎮客運車給我頗多助益，也最有趣味。偶爾想起坐客運走天涯的日子，體會那曾經有過的好。
其實，在更早的1966年，身為在營預備軍官，連隊藝文活動幫辦剪剪貼貼的表現不惡、打靶競技爭光，休假機會特多，出營巡遊，搭客運成了唯一快樂好事。走出軍營，大門口立定，遙望田野起伏中的那個小小客運──車頭（按，台語，「車站」），心中倒有些澎湃，手上如果還有一台向班長借來的迷你相機，以及福利社出清的過期黑白軟片，出走的理由自然更充分了。
那個時候，掉漆、鏽斑和補丁處處的客運車，鈍首圓尾，一副規矩模樣，不太講求防震，或者說很耐震，駛動起來就跟踢罐頭似的。車內，座椅常見脫線、摳挖探究的孔洞，或者結構落榫掉螺絲。有的超級骨董客運車內 ，還保留了稀罕的厚木地板。
軍中服役那一年裡，有幸全省各地客運十之七八都請教過，因此之故，後來初習至投入攝影，四處巡行狩獵映像，不但能配合各方客運，還從此越加喜愛上那種充滿生活感的，通往山村、鄉鎮、海岸、漁港、聚落，處處可達的在地客運。胸口掛個小相機，彷彿就有了身分，不時出現在某個未知名的客運──車頭，凝視老牆看板上古意客運營運地圖，腦中出現種種坐著看景就能到達的文化氛圍：震盪、風動、細雨綿綿或燠熱烤人。
同樣在那個年代，從部落山村、海岸漁港或鄉鎮農莊出發，到都市去尋職打拚的眾多青少年們，也許為了自由、成長、追逐理想或情感，在那些熟悉的客運車站惜別故鄉，應該也是很頻繁的吧。
如今，曾經熟悉的客運車影一一消失，或者不再保有種種鄉土古意。舉目望去，處處都是私家車、拉風的休閒大車，而客運車早已經被高高大大的、上了豪華七彩、神氣搖晃的遊覽車所取代了。乘客們，幾乎躺著就可到達。
如今，遊覽車的到達，必須包括空調、便所、視聽、吃喝等等。往昔老客運車，那種望穿秋水的等待盼望，人身軀體氣味放送，樸實的因陋就簡，自由自在的無拘束等等，似乎都可以成為一種「世紀回味」的誇張風景了。
偶爾，老客運車拋錨了，而且在火熱的大太陽下，引擎蓋子冒著白煙，而車內漸漸空蕩，終於只剩下不善步行趕路的老阿伯和少婦嬰兒；空待援車不果的運將，落車去呷點心、飲涼後，正好呼呼大睡……這可是不錯的風景故事。可惜，那時代的我，還不怎麼懂得攝影報導這玩意兒的趣味。
給我攝一張相寄來好嗎？咱作夥坐客運，總是有緣啦！外出學做土水的少年這麼說，他的樣貌舉止，讓我憶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傻頭呆腦的十二、三歲，曾經跟人去學做土水工，玩砌磚很上手，接著又學拋磚，從地面向二、三樓拋磚塊，頭家讚我的大手掌和長胳臂，前途看好。只半個多月，家人將我抓了回家，記下一次欠揍。
客運車上，長途健談的人可不少，激發你的民間性思考、生活的故事和自由無邊的想像──你袂坐客運噢。語言口氣是肯定的：嗯──你有客運車坐，真福氣，不用跑路或者踏鐵馬，坐著看風景就能到位，真正好。老阿伯心裡這麼想了，打量著那個出外人。
所以，回味老客運走天涯的日子；適應因陋就簡，代表共同的刻苦素樸，近距離感受種種軀體擠壓氣味，可有走入群眾深層的意義，喜歡那自由自在的無拘束，正是生活中該有的創意主張，至於必須望穿秋水、容忍老客運的超不準時，當然是耐心與體力的鍛鍊了。
沒多久前，偶然駐足一個昔日巡行過的小所在，那已然是個大地方了。靠看嗅覺般的敏銳方向感，不知不覺中，果然來到那個老客運的隱密車站所在，喔──幾張粉色磨石子大靠椅，依舊躺在那裡，笨重的長形，古意的圓角。綿綿細雨中的車場上，超大型遊覽車來來去去，好不熱鬧，占據了每一個方向角落。那是聯營嗎？可不太像。
端坐古意涼快磨石子大椅，舉著相機遠望那高大的遊覽車陣，透過玻璃大窗窺看。老人們，安靜清冷面容，也有慢慢扒著便當盒餐的，中老男子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小螢幕，那是怎樣的表演！正是那種大腿、臀肉及肥厚肩頸。劇烈地晃著，要震動那遊覽車了。
磨石子長椅，綠紅黃的粉色相間，好看而光亮平滑，連那流浪狗也知道享受它的涼爽舒適，躺成扁平的樣子。
彼──後個月就要敲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阿伯跟我說。老車站──配合周邊土地，要起一間大樓，觀光大飯店，等待兩岸直航的效應。另一位鄉鎮仕紳模樣的歐吉桑這麼說。大家都呆呆的等，快有十多年啦！
對啊──對啊──是喔！老客運站的拐角處，一位檳榔西施，多肉而缺乏運動的，細雨中玩弄她一把閃亮的手機，不知她正在跟誰瞎扯著聊天，對啊──下雨耶──。誇張地顯露她那腋下的奶膀子，張望著磨石子長椅這頭的開講。
沒錯，這個昔日的小所在，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價值，近海、接高速聯外道路。可老阿伯以為這些都和他無關，因為他太老了，不操煩，過他自己的日子，一日三碗飯。
幾個昔日的小地方，似乎都在開始認真思考了。我們要捷運──要捷運──要鄉鎮的捷運！
對啊──還有新建的高速鐵路，不太遠的。檳榔西施側了身子也說了，收起她的超酷炫手機，指著東向那邊。
捷運若接通高鐵──車頭。火車客運送休閒人去台北高雄，坐著或躺著就能到達，真正好啊。
要捷運──要捷運──要鄉鎮海岸的捷運！
對啊──我們誓死要──，大街上彷彿傳來了聲音。
初習攝影時代，大約在1968至1973年間。由於長駐北台，掛著小相機四處遊走，不是搭市公車、公路局，便是步行跑路。後來，巡行的範圍擴大了，除了火車之外，各地的鄉鎮客運車給我頗多助益，也最有趣味。偶爾想起坐客運走天涯的日子，體會那曾經有過的好。
其實，在更早的1966年，身為在營預備軍官，連隊藝文活動幫辦剪剪貼貼的表現不惡、打靶競技爭光，休假機會特多，出營巡遊，搭客運成了唯一快樂好事。走出軍營，大門口立定，遙望田野起伏中的那個小小客運──車頭（按，台語，「車站」），心中倒有些澎湃，手上如果還有一台向班長借來的迷你相機，以及福利社出清的過期黑白軟片，出走的理由自然更充分了。
那個時候，掉漆、鏽斑和補丁處處的客運車，鈍首圓尾，一副規矩模樣，不太講求防震，或者說很耐震，駛動起來就跟踢罐頭似的。車內，座椅常見脫線、摳挖探究的孔洞，或者結構落榫掉螺絲。有的超級骨董客運車內 ，還保留了稀罕的厚木地板。
軍中服役那一年裡，有幸全省各地客運十之七八都請教過，因此之故，後來初習至投入攝影，四處巡行狩獵映像，不但能配合各方客運，還從此越加喜愛上那種充滿生活感的，通往山村、鄉鎮、海岸、漁港、聚落，處處可達的在地客運。胸口掛個小相機，彷彿就有了身分，不時出現在某個未知名的客運──車頭，凝視老牆看板上古意客運營運地圖，腦中出現種種坐著看景就能到達的文化氛圍：震盪、風動、細雨綿綿或燠熱烤人。
同樣在那個年代，從部落山村、海岸漁港或鄉鎮農莊出發，到都市去尋職打拚的眾多青少年們，也許為了自由、成長、追逐理想或情感，在那些熟悉的客運車站惜別故鄉，應該也是很頻繁的吧。
如今，曾經熟悉的客運車影一一消失，或者不再保有種種鄉土古意。舉目望去，處處都是私家車、拉風的休閒大車，而客運車早已經被高高大大的、上了豪華七彩、神氣搖晃的遊覽車所取代了。乘客們，幾乎躺著就可到達。
如今，遊覽車的到達，必須包括空調、便所、視聽、吃喝等等。往昔老客運車，那種望穿秋水的等待盼望，人身軀體氣味放送，樸實的因陋就簡，自由自在的無拘束等等，似乎都可以成為一種「世紀回味」的誇張風景了。
偶爾，老客運車拋錨了，而且在火熱的大太陽下，引擎蓋子冒著白煙，而車內漸漸空蕩，終於只剩下不善步行趕路的老阿伯和少婦嬰兒；空待援車不果的運將，落車去呷點心、飲涼後，正好呼呼大睡……這可是不錯的風景故事。可惜，那時代的我，還不怎麼懂得攝影報導這玩意兒的趣味。
給我攝一張相寄來好嗎？咱作夥坐客運，總是有緣啦！外出學做土水的少年這麼說，他的樣貌舉止，讓我憶起了自己的少年時代，傻頭呆腦的十二、三歲，曾經跟人去學做土水工，玩砌磚很上手，接著又學拋磚，從地面向二、三樓拋磚塊，頭家讚我的大手掌和長胳臂，前途看好。只半個多月，家人將我抓了回家，記下一次欠揍。
客運車上，長途健談的人可不少，激發你的民間性思考、生活的故事和自由無邊的想像──你袂坐客運噢。語言口氣是肯定的：嗯──你有客運車坐，真福氣，不用跑路或者踏鐵馬，坐著看風景就能到位，真正好。老阿伯心裡這麼想了，打量著那個出外人。
所以，回味老客運走天涯的日子；適應因陋就簡，代表共同的刻苦素樸，近距離感受種種軀體擠壓氣味，可有走入群眾深層的意義，喜歡那自由自在的無拘束，正是生活中該有的創意主張，至於必須望穿秋水、容忍老客運的超不準時，當然是耐心與體力的鍛鍊了。
沒多久前，偶然駐足一個昔日巡行過的小所在，那已然是個大地方了。靠看嗅覺般的敏銳方向感，不知不覺中，果然來到那個老客運的隱密車站所在，喔──幾張粉色磨石子大靠椅，依舊躺在那裡，笨重的長形，古意的圓角。綿綿細雨中的車場上，超大型遊覽車來來去去，好不熱鬧，占據了每一個方向角落。那是聯營嗎？可不太像。
端坐古意涼快磨石子大椅，舉著相機遠望那高大的遊覽車陣，透過玻璃大窗窺看。老人們，安靜清冷面容，也有慢慢扒著便當盒餐的，中老男子們，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小螢幕，那是怎樣的表演！正是那種大腿、臀肉及肥厚肩頸。劇烈地晃著，要震動那遊覽車了。
磨石子長椅，綠紅黃的粉色相間，好看而光亮平滑，連那流浪狗也知道享受它的涼爽舒適，躺成扁平的樣子。
彼──後個月就要敲掉。一位八十多歲的老阿伯跟我說。老車站──配合周邊土地，要起一間大樓，觀光大飯店，等待兩岸直航的效應。另一位鄉鎮仕紳模樣的歐吉桑這麼說。大家都呆呆的等，快有十多年啦！
對啊──對啊──是喔！老客運站的拐角處，一位檳榔西施，多肉而缺乏運動的，細雨中玩弄她一把閃亮的手機，不知她正在跟誰瞎扯著聊天，對啊──下雨耶──。誇張地顯露她那腋下的奶膀子，張望著磨石子長椅這頭的開講。
沒錯，這個昔日的小所在，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價值，近海、接高速聯外道路。可老阿伯以為這些都和他無關，因為他太老了，不操煩，過他自己的日子，一日三碗飯。
幾個昔日的小地方，似乎都在開始認真思考了。我們要捷運──要捷運──要鄉鎮的捷運！
對啊──還有新建的高速鐵路，不太遠的。檳榔西施側了身子也說了，收起她的超酷炫手機，指著東向那邊。
捷運若接通高鐵──車頭。火車客運送休閒人去台北高雄，坐著或躺著就能到達，真正好啊。
要捷運──要捷運──要鄉鎮海岸的捷運！
對啊──我們誓死要──，大街上彷彿傳來了聲音。
posted by James at 12:26 PM
<<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