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4, 2008

在背影之後





【聯合報╱郎毓文/文】 2008.04.24 03:05 am


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父親早就開始混合繪畫技巧與攝影暗房的曝光運作。這與現今多媒材創作同一源頭……

寫在郎靜山先生逝世十三周年紀念展之際

我的父親帶著十分的真性情。修養好、平時話不多、藝境高超又謙虛,可是他也會令人意外的說:我要做什麼就做什麼,天王老子我都不怕。一般人以為他只是藝術家,實際上他是什麼都了然於心的智者;他仙風道骨,總是一襲長衫,看起來輕飄飄的,卻練過十八般武藝,身體硬朗。他一生宣揚中國傳統文化,但他的作品涵古蓋今,既傳統又現代,包羅萬象,而有多樣的變化。且無人像他一樣用最少的言語,獲得最多的讚賞。



在中國攝影史上有開創地位的作品〈長江〉。
郎毓文/圖片提供
小時候唱的「哥哥爸爸真偉大……」,當時就存疑為什麼要用偉大來形容爸爸。爸爸在世的時候給我的是一種很神的感覺,那種感覺只有在心很靜的時候,才能體會。他靜靜的一直在我們邊上,默默的影響著我們。輕輕的做他自己的事情,也做我們的榜樣。他的氣質,我只在一個宗教導師身上見過,沒有文飾,沒有火氣,沒有造作,只有全然的寧靜。是意寧寂而氣從容,意自守而自尊貴。除非你見過他,不管我怎麼用文字來形容,你都很難知道在他身邊的這個特別的感受。慶幸的是父親留下許多作品,我們還可以讓許多人,從他的作品去揣摩丁點他的境界。
不以傳統對數目的習慣,在父親逝世十三周年的時間,因應各種因素與條件,我們於4月18日起在歷史博物館,展出父親兩類作品(至5月25日止)。一是氣韻生動之主題,另一是五、六十年代風雲人物之巨照。想要帶給觀眾的是中國人對「氣」的高明觀點,還有紫雲籠罩台灣當時,人文風範的表徵,以顧及父親的藝術與對人之觀照。

隨著生活與環境的變化,父親的作品在一生中不同的時段,有許多不同之變化。但他生前所作的展覽,都是以氣韻的表達為主。在整個藝術史上還沒有任何一位藝術家,像他那樣珍視中國人對「氣」的詮釋。晚年在台灣的時候,他甚至嘗試捕捉一天之中,不同時間點上,天候之變化。試圖以寫實作品,打破傳統攝影對光影的觀點,而純粹落點在「氣」的氛圍上。

父親說過,創作難在構圖,但是氣韻更難。氣韻生動並非層層雲霧與山巒所生。以道家思想而言,氣韻是生命力的昇華。也是生龍活虎的能量、生命的力量。中國古畫論:清談虛靈謂之氣韻。謝赫六法中所說的「氣韻生動」,指的是活潑的繪畫精神與生氣,這和攝影講究捕捉剎那間的神韻是雷同的。而父親所追求的就是這個。

此次展出的作品中,〈仙山樓閣〉是「氣韻生動」最好的說明,亦即明篆刻名家笪重光所說的:「擅風光於掩映之際,覽而愈新。密緻之中,自兼曠遠。」 而惲壽平亦云:「氣韻最微妙處,在密緻中之曠遠。」

在這張作品中,雲彩與山頭光線的豐富變化得助於曝光時間的控制,與暗房遮光手勢的靈活運用。父親作品之所以會呈現墨分五彩的效果,就是父親在這方面的獨到之處。這次展出的原作即是以此為主。

記得小時候,弟弟和我常在暗房看父親放大,有時父親會要我們幫忙過水,化學藥水沖洗淨後,一張張作品直接吊在沖洗盆的上端,然後把暗房的抽風機打開。

最令人遺憾的一件事,就是父親還在的時候,我們沒有把他在暗房放大時的一幕拍攝下來。父親穿著大袖襱的唐裝,在暗房紅外光下的遮光動作,比交響樂的指揮還要有味道。


郎靜山氣韻生動的作品〈仙山樓閣〉。
郎毓文/圖片提供
雖然父親引用謝赫六法做為他的作品理論依據。而實際上父親的作品背後的支柱,是他宣揚中國傳統文化的強烈意念。而這個意念,流自肺腑,主導著他作品中之丘壑位置。明董其昌言:氣韻不可學,此生而知之,自然天受。學得處為從個人私慾的營營苟苟中脫去塵濁,才有以虛靜為體之藝術精神。依據父親生長的環境、他寧靜的個性,及他的為人處世與歷練,是兩者兼有的。但無疑的父親的作品重證了「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必以人格修養為本體」的銘言。

說到父親的人格修養,或許我們可以從他拍攝的人物中,以近朱者赤的概念,看出些端倪。任何攝影作品都是要通過一個完整統一的途徑,才能成就圓滿的互動。也就是被拍的物或人、攝影師、欣賞者之間,要能有共同的焦點,才能成就到那「知」的樂趣,或是「靈」的光明,或是「豐富」的領受,或是「美」的經驗,端看其間的呈現。可惜在父親留下的人物底片中,許多從影像中看出的人物,名字都已不可考。我們只能從這些人物的神情或打扮去揣摩那個年代的人文風情。

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父親早就開始混合繪畫技巧與攝影暗房的曝光運作。這與現今多媒材創作同一源頭。在中國攝影史上絕對有開創地位的一張作品〈長江〉, 是在父親所有的作品中,最有時代與藝術意義的。在視覺的表達上,它非常的摩登。它是單純的黑白對比,又很大膽的強調黑。因為強調黑的作法,擴大了長江氣勢上的雄偉 。在製作的方法上,二、三十年代不僅在東方,在西方也是很少有人會直接用枯筆在底片上作畫的。

有人說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達到化境,也就是出神入化。但是自己還不到化境的時候,是看不見的。我雖然不到這化境,我還是以為只有父親能到這境界。〈長江〉就是這麼一張說不清看不準又絕對不同之作。

在溫哥華盲目的追求學位與工作後,發覺活了幾十年,很少把時間放在自己喜歡或享受的事物上,只是半逃避半面對的伴著生命的責任。沒想到,在必須整理父親的作品時,居然發現如此煩雜的事情也是可以很有趣的。尤其是整理他放大好的作品,常常會莫名的昇起一種快樂。有時候,是在辛苦沉悶中,突然看到一張精采的作品,感覺作品在向我說什麼,要我注意它為什麼這麼好。有時候,是發現這麼棒!又有這麼一張好作品!心裡很高興。好像所看到的作品是有活著的靈魂,它故意要引你注意它,而不只是一個作品。或者說,當一個人活到一定的年紀以後,你的生活模式已固定在工作、吃飯、睡覺,而你忘記了工作的目的,吃飯該怎麼注意營養,睡醒後也不覺得精神飽滿,突然你發現了新世界,你注意到你所接觸到的是多麼珍貴。我就在不斷的發現珍寶中,不斷的得到靈感中,認識父親的作品。也才知道父親的生趣,就在這不斷變化的創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