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12, 2008

去東京忘了上廁所(下)

【聯合新聞網╱顏士凱】 2008.09.11 06:39 pm


3‧

但溫德斯一開始就很老實地說,他「不是來東京朝聖」(註3),他更老實地說他其實是來尋找小津電影中的痕跡。

只是他所捉摸到的這些痕跡,都有著另類的東京景象,卻沒有小津的東京另類神象。

妙的是,他說當代東京人在過度膨脹的視覺映像中存活,內心中卻毫無生命的意象,他電影中所呈現出來的東京,徒讓觀眾徘徊在小津電影的生命意象之外。

我們看了小津的電影,內心很想喝一杯酒,口腔總是滿滿的津水。我們看了溫德斯的小津,既沒一點點的酒意,也沒一口津液。

溫德斯也察覺到自己真的在「自首」,他只好帶我們去找小津電影中殘留下來的三大「視覺映像」。

第一個是笠智眾,他是小津中後期電影中的永恆演員;他當時還活著並在拍電視劇。

第二個是厚田雄春,這個攝影師當時則已沒法再去拍別的導演的片。

第三個是溫德斯打出的「王牌」,他請笠智眾帶我們到小津的墓前。這個墓上的字,透露出小津電影的最高機秘。

很不善於表達乃至表演的笠智眾(註4),這回在雙手空空(沒有劇本又沒有小津的指導)之下,一字一句完出自自己內心所能闡述的小津,幾乎站在他所主演的【東京物語】等電影的後面:一個凌亂又失措的後台。

溫德斯如此紀錄著小津的第一號演員。

別人排演一兩遍就可以開演,笠智眾說他拍小津電影的最高紀錄是,排了二十遍、NG了二十遍。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八十歲的老人跪在那裡,溫德斯用比笠智眾更木訥的鏡頭語言與問題,教我們看到了小津眼中這個最笨的演員,最不機械化卻最沒有靈氣的表演──竟然就在一部以小津為核心的電影。

此等窘境,想來不禁令人又是辛酸又是莞薾:小津如果還在,碰到小津恐怕要嚇得不禁跟著笠智眾下跪的溫大導演,這下恐怕要重修四十年,才能令小津滿意他的運鏡了。

4‧

厚田雄春那一番「大戶人家的狗」、「還好有強壯的胃,否則無法勝任老趴在地上的攝影工作」、「小津對於時間與道具的精密計量」言說(註5),我們已經不知在多少地方拜讀過多少遍了。

很離奇的是,溫德斯的鏡頭卻完全沒有想到小津,否則電影應當會傳達出像【秋刀魚的滋味】(1962),最後笠智眾嫁了女兒後,寂寞到不行地待在廚房裡,那份「古藤老樹昏鴉」的「東方式虛空」氣味。

溫德斯緊抓著這兩條小津電影的尾巴(笠智眾、厚田雄春),以告慰我們已然乏味的「津」水。

然而,畢竟溫德斯還是用他的「王牌」,終於帶給了我們一份驚奇。

多少年來,我們已經太也熟知小津墓碑上刻著的那個「無」字傳奇,然而,直到我們看到電影才吃驚於,所有過去談到這部電影以及這個字的文章,竟然都沒提到這個墓碑是一塊全黑的大理石。

一個陰刻的「無」字深深陷進黑色的大理石中,那是真正的「無」──這片完全漆黑又深陷之「無」,有如太空中的黑洞,四十年來不斷吸引多少人,只要接近它的,都被它所完全吸納進去。

差別在於,絕大多數人心甘情願被這個黑洞所吞噬,有一小部份人受到這股強大的引力也被吸進去,卻相信在黑洞的深處中,必須(不只是應該)要蛻變出另一個「經過黑洞的小我」。

就像溫德斯這部電影的英文片名,它的日文意思是:「東京風情畫」──真正在尋找小津的人,身體內必當懷抱著這股神秘的力量:「在這樣的東京紀錄片中,小津的風情能從何吹送出來?」

這不是一句話,卻比溫德斯在片中紀錄的千百句老實話,需要更機械化的老實功夫(註6)。



(1)小津電影奇妙處之一,在描寫機械生活中人的同時,也展現出靈魂在機械中的迷人面貌。

(2)廁所與排洩,相較於小津電影中奔放四射的頑童與笑話,折射出小津電影中所欲展現的不可言說世界。個中以【早安】(1959)最具代表性。

(3)小津電影光是標題直指東京的就有五部,【東京合唱】1931、【東京之女】1933、【東京之宿】1935、【東京物語】1953、【東京暮色】1957;我們這一系列文章未來也將透過這五部電影,「真的」來尋找小津。

(4)笠智眾已於1993年逝世,得年90歲(1904-1993)。

(5)非常奇怪的是,在之前那麼多談到這部觀光客式電影的文章中,竟然都沒有提到厚田雄春在片中,談到小津生平只對他讚美過一次。那一次,是要拍醫院中一個剛死去的老人。厚田說那天窗外已經陽光四射,他還在屋內打上光;小津問他為什麼這麼做?厚田說他不要一個老人死在黑暗中,小津聽了之後立即對他大為讚賞。在這個地方上,最能彰顯出小津電影迷人處之一:小津電影即便在最灰暗的場景中(例如像【東京物語】的媽媽最後死了,像【秋刀魚的滋味】最後笠智眾孤寂地坐在廚房裡),觀眾都無法不感覺到,在那個畫面中滲進來些許令人備感溫潤的光線。

(6)【尋找小津】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除了小津那個黑漆漆的墓碑外,就是溫德斯在東京鐵塔上遇到德國另一位大導演何索,其中他對小津的兩句評語,力貫萬鈞:「(小津電影)這樣的影像,很可能非得從戰爭中才能得到其中某一些;..而當代人要能拍出這麼純粹的影像,恐怕只能上太空去尋找了。」

(顏士凱/'O Sole Mio‧邊邊角角藝文論壇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