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12, 2008

去東京忘了上廁所(上)

【聯合新聞網╱顏士凱】 2008.09.11 06:39 pm


0‧

再一個半月,本屆威尼斯評審團主席溫德斯(1945-)就要來台灣了。不少台灣人(據說還有很大的官方單位),對於這位對東方文化很感興趣的德國大導演,抱持不少期望或幻想。

台灣人對溫德斯的興趣最先來自於,他在七零年代崛起國際影壇的三部公路電影。公路電影在九零年代,一直是台灣影迷很喜歡再三提起的話題。

這三部電影的孤獨、疏離、流浪與空虛的存在主義式主題,一直貫串到他後來的影片,並綻放出一幅幅奇妙且神秘,新的電影與人生思考空間。

他至今共拍出七部紀錄片,涉及古巴音樂的【樂士浮生錄】,以及向小津致敬的【尋找小津】,很是教眾多台灣影迷神魂顛倒。

大家對於溫德斯東方情結的印象,來自他不僅公開宣稱日本導演小津安二郎(1903-1963),是對他電影創作影響至深的導演,還身體力行地跑去東京【尋找小津】。

小津在這部紀錄片中變得很零碎,倒是溫德斯更早公然承認的好萊塢情結,突然喚起我們更完整的記憶:被西方影壇封為最具日本味的小津,也深受好萊塢的影響。

1‧

溫德斯是我們見過「最有趣」的導演,他每部電影都在向觀眾,或暗示,某種不可捉摸的朦朧(如【事物的狀態】1983,【慾望之翼】1987),或明示,一定有可捉摸的具體物事(如【巴黎德州】1984,【里斯本的故事】1994)。

可是到後來,他都在告訴我們,他要不捉不到,要不竟就摸到別的地方去。

【尋找小津】(【Tokyo-Ga】1985)再度陷入這種「溫德斯繭(Wenders-Coon)」之中。不過,這次靠著溫德斯所謂的「最神秘的電影」(小津的電影)之神助,他沒被綑得那麼緊。

但是,看的人卻也因此放鬆得散漫到不行──就像這部號稱要尋找小津的電影,卻教人眼中看著東京,內心遠離東京;心中預存小津,眼前的幻影波光卻遠遠走到了小津的荒涼。

小津所有電影中景像最荒涼的一部是【東京之宿】(1935)。

電影敘述兩個貧窮的單親家庭,一個由父親帶領兩個小男孩,一個由母親牽著一名小女孩,在荒涼的東京郊外的工業區,來來回回,尋尋覓覓一份工作,一個可以安居的角落。電影一開始,是父親與兩小男孩在砂石路上,三人沒力沒氣地拖著步伐,四周大廠房林立,野草也遍地。

電影最後,這個父親搶了工廠的錢,去幫助那個母親,她的小女孩生病性命垂危。他走入深夜而荒涼且破敗的工業區路上,他告訴曾收留他的朋友說,他要去警察局自首。

確實「很有趣」,小津在他54部電影中,只帶給我們這麼「一片」的荒涼,溫德斯只用一部電影,就暗示我們他與小津之間的全盤荒涼的關係。

東京,在溫德斯的攝影機下,不僅疏離、虛空,而且孤獨的荒涼。

這次的東京流浪,溫德斯還是捉不到小津(的精神),而是摸到了「警察局」。

溫德斯去向小津(的靈魂)「自首」。

2‧

小津電影的「法」度之嚴謹,我們在書上已見識太多,在報章雜誌上耳聞更久。

這回透過片中小津的御用攝影師厚田雄春的口中,我們更親眼見識到小津如何緊守著「電影之行進與時間之前進」的一致性,這種滴水不漏的緊密刻度而拍片。

厚田說他最珍惜小津送他的那只特製碼錶,但他在小津死後仍為其他導演掌鏡。

曾經跟小津傳出緋聞的原節子,在【東京物語】(1953)結束時,她也在火車上緊緊捏著婆婆遺留給她的遺物手錶。

但是,小津過逝後,原節子便從此消失影壇。

原節子是小津電影與人生中的春風,唯一滴水不漏的春風。

溫德斯這部電影是他所有電影中最隨性的一部,隨性到好像觀光客般的隨便。

溫德斯在這部影片中的每一片小津訊息,組合成有如【東京之宿】中那個給擺放在荒郊野外的大工業區。

溫德斯給觀眾的是一條破敗荒涼的東京之路。

溫德斯所拍的每一個東京場景,既沒法深入到小津電影中,展現出東京人那種靈魂在機械化之中的深度(註1),更無能展現出小津電影那種在法度之中機械化的神妙境界。

溫德斯帶著我們去找小津,小津卻一直站在我們後面。

溫德斯一路向警察局問路,每進去一次就被「東京的警察」(柏青哥、高爾夫練習場、地鐵)關了一次。

這一個個像觀光客般自投羅網的「自首」過程,最能洩漏溫德斯這位1984年坎城金棕櫚大獎得主(【巴黎德州】)、1987年坎城最佳導演(【慾望之翼】),對於東方社會的瞭解程度與一般西方文人無二的秘密,就在他「從沒到警察局裡去上廁所」──廁所(註2)在小津電影中扮演著真正「神秘」(以溫德斯在電影一開始的話來說)的角色。

(顏士凱/'O Sole Mio‧邊邊角角藝文論壇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