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06, 2008

這些詞,那些詞》權謀

【聯合報╱張大春】 2008.10.06 02:50 am


今天的政壇常有人指稱對手「權謀」,被指稱權謀的通常認為自己所展現的是政治智慧、是治術。權謀這個詞兒最早見於《荀子‧王霸》:「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

在這個詞裡的「權」字之取義不是「權力」或「權利」之權,而是「權衡」之權,意思就是估量、算計、較測得失輕重。權謀有一個背信忘義的性質,它與尊重倫理性質的政治論述有一個基本的差異,那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但是不要以為僅憑「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麼樣一個「理念」就算權謀了,真正的權謀講究的不是那「目的」如何正確,而是「手段」如何隱晦。手段必須讓人在事前看不出來,事後想不明白,留下來的疑惑令當局之人以及旁觀之人、後世之人都爭議不休,無從定奪,這才配稱權謀。

如果權謀的難度真有這麼高,它就不是一般人所能體會、理解、甚至實踐的技術。倘若如此,那麼這個詞兒反而不會家喻戶曉、眾所周知、乃至動不動就拿來數落自己不喜歡的政治人物。換言之:權謀一定有其淺易的一面,一般不搞政治的人也能操作,使些小奸小壞小手段,得些小便宜,以之為「高明的騙術」,還能夠慨嘆自己不是檯面上呼風喚雨的當權人物,也頗能有一點躊躇滿意之態了。

先說小老百姓搞權謀。

《閱微草堂筆記‧卷三》上有這麼個小故事,說淮鎮東獻縣東邊五十五里,也就是《金史》裡所記載的槐家鎮。鎮上有戶馬姓人家,園林雅致,台榭琳瑯,稱得上是豪宅了。忽然有一陣,家裡經常發生各式各樣的怪事。夜半院落裡不時傳來拋擲磚瓦的聲響,有時候還可以清楚地聽見啾啾鬼鳴,要不,就是在人跡較少的房舍裡突然燒起一把無名火,攪擾了一年多,馬家終於受不了,另外買房子搬家。

嗣後承租這房子的住戶也一樣不得安寧,通常待不了多久,便給鬼祟跑了。從此,這宅邸就荒廢了,落得個賤價求售而仍然賣不出去的局面。有個老儒生不信邪,把宅子買了下來,挑選吉日遷入,居然平安無事。人們都稱道這老儒生學問道德高尚,能鎮妖伏魔,畢竟還是念過諸子百家書的人有福澤。日久方知:人家念過的書不應於福澤、卻應在權謀上。有那麼一天,鄰居們看見有個在鄉里間素行不良的流氓來了,登門同那老儒生吵鬧不休,言語間似是分贓不均之故,這一鬧,鎮上的人才明白:當初馬家鬧鬼祟,都是老儒生夥串這流氓幹的。分贓不均導致權謀漏餡,這是小老百姓的權謀列為下等。

《世說新語‧假譎》裡的故事說的統統是權謀,有三則跟曹操有關。包括望梅止渴、夢中殺人這兩個一般人熟悉的軼事,還有一個不適合放在中小學課本裡的段子──曹操常說如果有人要加害於他,他是感應得出來的,一旦感應著了,就會心跳加劇,謂之「心動」。之後便私下跟他所親近的僕從說:「汝懷刀密來我側,我必說心動,執汝使行刑,汝但勿言,其使無他,當厚相報。」那僕從不知道這是曹操設計來「以儆效尤」的,果真奉命懷刀而來,以致枉送了一條性命。陪上一條奴命似乎不足為奇,可是不要忘記:曹操還是暴露了權謀者的一個重要的面向:不擇手段到一個地步,對人命就會產生輕賤之心。

此外,鄒忌與城北徐公比美的故事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了,不過在那個故事裡的鄒忌似乎是有智慧的、有寬容性格的良相。靠著他的進諫,齊威王才領悟到不可偏聽,且偏聽必出於諂佞、或導致諂佞;不只要「察納雅言」,還要「察納異己」。也從這樣的一段諫言之中,齊威王悟出了招引四方賢士的道理,使齊國政府「門庭若市」。鄒忌果真是這樣一個人嗎?也許是,但是我們還是有他展現權謀、排逐異己的證據。

《戰國策‧卷八》和《史記‧卷四十六》裡都記載了鄒忌如何除去政敵大將田忌的故事。鄒、田之不和當時盡人皆知,於是給了一個叫公孫閈(音『翰』)的小臣絕佳的機會。

公孫閈向鄒忌獻計說:應該建議國王派田忌去打魏國,如果勝了,是出謀策畫有功;如果敗了,田忌就算沒給魏國人打死,也會因為軍事上的失利而得罪,恐怕還是難逃一死。鄒忌覺得這計策不錯,有賺無賠,就依言行事。不料田忌三戰三勝,立了大功,遂使「出謀策畫」者大為失色。公孫閈一計不成、還生二計,指使心腹人拿了許多錢,冒充田忌的屬下到市集上去問卜,說:「我們田將軍打魏國,三戰三勝,聲震天下,要是趁此時機推翻齊王自立,未知是吉是凶?」這話傳開來,田忌百口莫辯,只好大膽西進,叛逃到楚國去了。

鄒忌和公孫閈的故事提醒我們:權謀並非盡如《三國演義》裡赤壁鏖兵的諸葛孔明那樣,機關算絕,使人盡入彀中,而是於布局實施之際,還能面對種種意料之外的挫逆,甚至帶些隨機應變的轉折,我心目中的首選有二,一是蘇秦、一是王陽明。

要是和老同學張儀比起來,蘇秦「合縱」的事業是功敗垂成,六國相印看來還是兜不攏一個高峰會。但是在蘇秦政治生涯的末期,他設計了一樁轟轟烈烈的大權謀。

《史記‧卷六十九》記載:蘇秦說服燕王讓他到齊國去取得齊王的信任,從而削弱其勢力。到了齊國之後,蘇秦果然贏得了齊王的尊敬和信任,封為客卿,極其倚重。這就引起了齊國的大夫的嫉妒,派遣刺客暗殺蘇秦,可一殺沒殺透,蘇秦負傷逃跑,還與齊王見了面。齊王當然是要派人捉拿刺客的,但是蘇秦阻止了齊王,說:「我死之後,請大王將我的屍體抬出去車裂,就說我是替燕國來作間諜的,如今終於正法。這麼一來,那刺客一定會現身表功,大王就能夠替我報仇了。」齊王得計而行,暗殺蘇秦的政敵果然入局現身,教齊王給殺了。此事傳回燕國,燕國人舉國歡慶:蘇秦替自己報了仇、也替燕國除去了大患。

還有一個人們不太想得到的權謀的範例:王陽明。

王陽明於正德十四年時在南贛巡撫任內攻克南昌,把起兵謀反的寧王朱宸濠捉拿歸案,卻忽然聽說皇上親征了,御駕即將抵達南京。這事極不尋常,表示皇帝對他的信任有了變化。恰巧在這個時節,有宦官錢寧等二人來到浙江,王陽明便在鎮海樓為他們設宴洗塵。筵席間,王陽明忽然叫人撤去樓梯,拿出兩篋書信來──正是從朱宸濠那兒搜出來的物證,足以證明這兩個宦官曾經長時間與寧王有勾結。王陽明卻把那些信統統還給了兩個宦官,明明白白是「市恩」。

之後不久,果然有權臣借著寧王造反的事要扳倒王陽明,而那兩個宦官卻在此刻發揮了作用──他們必須竭力為王陽明撇清,一則用以答報,再則王陽明若是吃上了官司,不定還會不會又掀出甚麼旁的證據來,把他們也羅織進去。

不過,把這麼些人雞兔同籠裝進一個權謀的抽屜裡,會不會抬舉錯了某甲、又蹧踐壞了某乙呢?我想不至於。曹操、鄒忌、蘇秦、王陽明從來不曾被人等量齊觀過,然而,唯有經由一個語詞,我們才有機會帶著具有縱深的角度看看這些已經被「歷史巨輪」碾壓得扁平的人物。

【2008/10/06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