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30, 2008

麻塞諸塞

詹偉雄  (20081024)




 由三米高的崗哨碉堡向外望去,屏東的黃昏顯得懶洋洋的,秋日藏在椰子樹後,射出光束,間歇地把碉堡打成一片迷彩,「喂,台大的,昨天舞會一開始放的那條歌叫什麼名喔?」副哨阿C問道,「叫『麻塞諸塞』,」我答;「什麼?」他又問;「『麻塞諸塞』啦,美國一個州的名字……」我想任何回答都無法讓他一時三刻地弄明白,索性想斷了他追問的念頭:「不知謀要緊,反正謀重要啦!」;「蝦米謀要緊?美國人吃牛排配粥,也可以唱成歌喔……,」他答道,好像已經豁然開朗。

 阿C小我六歲,卻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來自雲林古坑,和大多數國中畢業就來當兵的連上弟兄相比,他算是高學歷的,唸到高職畢業,在我們這個空降旅的砲兵連裡,他因為是通信班的排頭,緊接著觀測班尾的我,因而我們不僅每次出演習時要一齊行軍,平常站衛兵也常站前後哨──尤其當我們被調到司令部來當衛戌連時,即便我們倆都算老兵了,都還得來站崗哨。

 說到──昨天的舞會?那可就有意思了。
 我們的連長,曾經是陸官正期班當屆前三名畢業的高材生,除了帶兵嚴厲,內心裡卻仍有些創新的念頭,因而,今年的中秋節前夕,他偷偷叮囑我一個任務──中秋節不僅要大加菜,還要為這一連「鄉八佬阿兵哥」辦一場舞會,「你台大畢業的,讓我看看你的能耐,」其實我心知──這是要讓司令部長官們看看,我們野戰旅的部隊一樣能文能武,即便是兩、三個小時的扮裝,也可以和當下熱片「捍衛戰士」裡湯姆.克魯斯那般,帥屌個二五八萬樣……。

 我指引著伙房暗地賣出平日躉積剩餘的米糧和麵粉,換來的錢購入十數只北京烤鴨,由碉堡的圍牆外一只只空投進來,然後,就在大家一飲而盡我們祕製的水果雞尾酒(當長官問我們時,統一口徑的答案是「綜合果汁」)時,Bee Gees的「麻塞諸塞」歌聲便響起了──天知道,我們事先拜託來的屏東日商電池廠的女工貴賓們,在接下來的秋夜裡,是多麼地愛死了這群傻大兵。

 「感覺我正要回到麻塞諸塞,有些跡象告訴我,是我該回家的時候了;那時,麻塞諸塞全州的燈火都熄滅了──在我拋下她孤獨一人的那一天;」為了讓女客們滿意,全連弟兄事先惡補了兩週的布魯斯與華爾茲舞步,當然,有了藏匿性極佳的雞尾酒助興,再膽小的兵此際都不免風度翩翩起來:「我試著要搭便車到舊金山,做一些我想做的事;然而──那時,麻塞諸塞全州的燈火都熄滅了──他們把我帶回來,叫我反省那曾與你共度的生活……。」他們與她們都不知道,這其實是一首孤獨而憂鬱的歌,唱歌的人也許是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地詞窮了,一直把「麻塞諸塞」繞來繞去,而恰恰好地──組織成這樣一種因咬字節奏的錯落、而緩慢地傷感起來的旋律。

 事實上,「麻塞諸塞」是我刻意選的音樂──被告知結束關係,已經有一百多天了,這段日子,放了假也心虛地不敢返回台北,因為城市中四處散落的共同生活痕跡,總體醒著各種各樣的傷痛──每一次由台北送她回嘉義,到站後便坐下一班對面月台的對號列車返回台北,看著那逝去中的小城燈火,閃爍在冰冷流散的玻璃上,「麻塞諸塞」的歌聲便響起了,或許主唱Robin Gibb的假聲唱法太適合吟唱別離,以致每個人彷彿都明白了麻塞諸塞是一個收藏回憶的世界:「談談在麻塞諸塞州的生活吧,說說那些我看到的人們;那時,麻塞諸塞全州的燈火都熄滅了──麻塞諸塞曾是我記憶中的一個地方,我,始終懷念著麻塞諸塞……」

 黃昏裡,屏東的椰子樹搖著搖著,昨夜之後,麻塞諸塞正張手歡迎著一群新到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