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26, 2008

農民突擊

余光照  (20081126)




 北京朋友跟我說辛苦了,你旁邊坐的是個農民。因為一股味道便把自己拉到了十尺之外,我突然覺得自己剛才所謂真實的況味的評價根本就是狀況外。

 去年大陸最紅火的電視劇之一是一齣講軍旅生活的「士兵突擊」,連番在各省電視台播出,掀起收視熱潮,還創造了「簡單主義」的社會話題。全劇沒有一名女角,描述一個農村小子許三多如何進入部隊,憑著憨厚執著近乎癡呆的個性與運氣,從孩子轉成大人,當上「兵王」。

 電視劇推出的時候適逢解放軍建軍80週年,在宣傳上得到不少上上下下的助力,但是收視成為大熱門,關鍵還在於觸動了大陸社會的諸多心弦。其中之一便是經濟快速發展之下,人心不古,求名求利而無情無義。
 「士兵突擊」的劇情聚焦在一個笨小子在部隊的歷練過程。出了社會的我們根據經驗知道這樣的人很容易便會陣亡,心底卻又期待好人出頭,在他身上投注巨大的同理心與同情心。許三多的人生志向就是做有意義的事,那什麼是「有意義的事」呢?「有意義的事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有意義的事。」直白的厲害,也因此造就了一片討論日子簡單過的「簡單主義」生活反思,對比著現代社會的複雜與險惡。

 對於台灣長大的我來說,軍教片從小看到大,類似的敘事邏輯與煽情結構並不陌生,但是兩地的社會背景相差懸殊,觀看的心情也是兩樣。台灣的軍教片多數洋溢青春氣息,再怎麼辛苦煩憂,一覺過後雨過天晴,又是一條好漢。(也或許我已經到了選擇性失憶的年紀,只挑些天真浪漫的橋段來回想。)「士兵突擊」便沈重得多了,一群男人為了所謂「不拋棄,不放棄」的鋼七連精神,在軍隊這樣的封閉社會裡流血流淚流汗,沒有小情小愛的調劑與釋放,戰友倒是不時分散或是告別,就算拿到了「兵王」的榮譽,失落與惆悵始終縈繞不散。(也或許我已經到了欲語還休的年紀,對於「士兵突擊」的劇情投射過度而過度解釋,都怪我在三四天內欲罷不能地把20集碟片全部看完。)

 後來才知道電視劇的前身原來是齣舞台劇,兩個劇本的編劇還是同一人。聽北京朋友說最近在國家大劇院演出,我毫不遲疑地便買了票,想看看這世故與荒涼的「士兵突擊」原作是什麼模樣。

 我們買票的時候,兩天的演出幾乎已經售罄,只剩兩旁池座可供選擇。穿過國家大劇院的地下通道進入主體結構的大蛋殼,裡面矗立著三塊圓柱體,中間是歌劇院,左邊音樂廳,右邊戲劇場。戲劇場的臨場感設計不錯,即使坐在兩旁,也能全面感受到舞台上的一動一靜。

 舞台劇簡單多了,並沒有電視劇好看,木訥寡言的農民許三多在話劇這個表演形式上不得不說很多話來推進劇情,他的軍旅歷練也因此抽象化而缺少真實的況味。更嚴重的是,整場兩小時充滿了干擾,破壞了觀看的情緒。

 首先場上有負責秩序糾察的服務小姐,她就站在兩旁的出口前,隨時注意場內觀眾不守秩序的行為,例如講手機之類的,一看到便拿出雷射紅點燈往目標照去。她還會噓觀眾,叫他們不要講話。

 其中一個被噓的就坐在我右手邊,四十多歲的男人,西裝毛衣皮鞋。他一坐下沒多久,我便聞到一股難忍的臭味,不似腳臭,可能是某種汙垢長年未洗的味道,我不太確定,因為超出我的經驗範圍。我不禁掩鼻側坐,從開場到結束,偶而看到他在撥弄頭髮,那頭髮似乎油膩黏結。他會出其不意地開心大笑,也因此招來糾察的噓聲。

 散場後北京朋友跟我說辛苦了,你旁邊坐的是個農民,就是許三多這樣的農民。

 我突然覺得自己剛才所謂真實的況味的評價根本就是狀況外。第一次與中國農民近距離接觸的我,因為一股味道便把自己拉到了十尺之外,還有什麼資格說真實?

 朋友見怪不怪:別說是你一個台灣人了,就算找個北京人,讓他接受一次「農民突擊」,他也未必招架得住或是理解得了。你剛才應該叫那個農民老兄回家洗澡,他肯定不知道自己身上帶著味兒。

 還在突擊震撼中的我,只能勉強回答:呃……我下次再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