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26, 2008

伊蓮娜.瑞格比

詹偉雄  (20081121)




 校刊編輯室就位在三年級大樓三樓的一個小房間裡,穿過書聲朗朗的教室走廊,有個不起眼的小門,窗戶永遠關著,因而絕大多數同學都以為這是個置放某些清潔部品的工具間,但相信我:只要你一開門,就進入了全世界最自由的地方。

 這房間不大,扣掉靠牆的骨董檔案櫃,約莫只擺得下六張課桌椅,隔壁就是升降旗旗手站的一個小陽台,靠操場的這一面,視野超級遼闊,每天放學的時候,由窗櫺間的細縫偷瞄出去,三千多個學生整齊列隊,在翻騰的風沙中聽校長訓辭,數大便是美!我們其實都同意:能出任這所高中的校刊編輯,隨時得免除這種集體化的酷刑──因而何只是幸運,根本是某種特權了。偶而,晚上了,膽大起來,我們把燈給熄了,點了菸來抽,這時從台中體育場綿延過學校圍牆而來的天空,點綴著零星彈下的火亮菸絲,也就更不知不覺地像是一片星海了。

 但更多的時候,你是一個人呆在這荒蕪的小房間裡,望著偌大而空曠的操場,猶疑著青春的意義,而核心的苦惱,是愈來愈多看不懂的書,譬如說我們檔案櫃裡有一本叔本華的「意志與表象的世界」,沒有一個學長能在咿咿嗚嗚一陣後,還可解釋清楚它到底要說些什麼,更嚴重的是,慢慢地,你也開始發現居然也有聽不懂的音樂,譬如說這首披頭四的「伊蓮娜.瑞格比」(Eleanor Rigby):
 「啊,看看這寂寞的人啊;啊,看看這寂寞的人吧,……」這像是詩一般的開頭,卻說起了一段很玄的故事啊:「伊蓮娜.瑞格比在教堂的地上,撿起婚禮過後灑落的米,像是活在夢中,她等候在窗邊,戴著一張藏在門後甕中的臉,到底是為誰如此呢?──所有寂寞的人啊,他們打哪兒來的呢?這些寂寞的人啊,他們將落葉歸根於何處?」這伊蓮娜是一個老婦人吧,她為什麼要撿教堂中的米呢;「米」這麼意象鮮明的事物,有任何象徵意義嗎?為什麼搖滾樂要來說一個女人的故事呢……「麥肯錫神父正寫著沒有人要聽的佈道詞呢,當然也沒人走近他,看看他忙碌的模樣,在深夜中孤獨地縫補著襪子,他到底關心什麼呢?」喔喔,更怪的是這首歌的伴奏為什麼是弦樂四重奏而不是電吉他和貝司呢?還有,麥肯錫神父的「襪子」與伊蓮娜「甕中的臉」是不是互為呼應的隱喻呢;而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它們又要說明什麼呢?

 「伊蓮娜.瑞格比」的故事沒有一個高潮的結局,在像是迴旋曲般的伴奏繞啊繞的沒多久,伊蓮娜就過世了:「伊蓮娜.瑞格比死去在教堂裡,伴她埋葬的只有她的名字,無人前來悼念,麥肯錫神父經過她的墓時拍去手上灰塵,沒有任何一個人獲得拯救……。」這是一首很短的歌,保羅.麥卡特尼的年輕嗓音敘說著一種空白的感傷,「所有寂寞的人啊,他們打哪兒來的呢?這些寂寞的人啊,他們將落葉歸根於何處?」這段話大概是搖滾樂裡最不激情的副歌了……。

 但我要跟妳說的是:那天的下午,也許──我約莫懂得了伊蓮娜的傷感哦──就在那放學已久的窗台,學生們都散了,秋冬交接的季風捲起沙塵,這時我們班上的數學老師「老艾」,正蹣跚地穿越操場(宿舍區就位於後門外),他照例穿著灰格短西裝褲、一雙鹿皮皮鞋與一雙白襪,手中掛著個牛皮公事包,他常說:「我抗戰時在新疆當縣長,就這麼穿!」陰錯陽差地來到台灣,因著他對數學的喜好而轉職成了教師,問題是,學生完全聽不懂他的教學法,因而,尷尬地,十年前學校把他調成了專教社會組的數學老師……。

 看著他踱著二十多年來回家的路,在弦樂四重奏的迴旋裡,我似乎連麥肯錫神父的心情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