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December 24, 2008

閃人》父親

【聯合報╱顏忠賢】 2008.12.24 10:49 am



那是馬龍白蘭度和艾爾帕西諾在「廳」裡坐著、走著……很悶,一個倔強的父親在跟一個倔強的兒子交代一些事……


顏忠賢

關於「廳」,我還記得,有一次半夜看到《教父》就近乎偏執地看到天亮的事。

無關乎那些槍戰那些動作片式的激動或慘烈。

反而有幾段,乍看是很尋常的……父子說話,其實才卻是真的令我難過的。

而且看到後來,還一個人在半夜大哭。

那是馬龍白蘭度和艾爾帕西諾在「廳」裡坐著、走著……斷斷續續說著沒幾句話的畫面。很悶,一個倔強的父親在跟一個倔強的兒子交代一些事,說的話都很含糊、很淡,有些刻意或不刻意的迂迴。「廳」很沉地安靜著,看來很不起眼,但,在很尋常的對白中,那安靜變得很怪,很令人屏息。

我已經十多年沒看過這電影,年輕的時候看,只看到電影內的好看,覺得導演、演員種種都好,有種美學上過人的敏感與犀利,和當時的黑幫片是很不一樣的。但現在看,卻一直看到電影外的事,主要和我最近所常想到「父親」的事有關。和許多年紀更大以後才會看到或看懂的事有關,當然也和有些我當年看不懂、有些我忘掉的、有些就是不知為何念念不忘至今的事有關。因為,就只有在這種電影裡那麼看似平淡卻糾葛、看似安詳卻暴烈……種種無法逃離的世故中,才會想起那些關於「父親」的往事。

其實,那次是我忙到半夜四點回家,也因為另一些種種無法逃離的世故而煩惱而睡不著,就因此而躺在安靜的床上,亂看電視,想分心,想找電影看以忘掉電影外的人生困擾,忘掉這種已到了我開始有記憶時、我「父親」年紀的人生困擾,但轉了好久,最後卻竟就停在《教父》。

但,那「廳」在片中始終有點古怪,因為那是一個家族典型的家人團圓的場景,一個老式的房子的廳,因為是義大利人,連是殺手的叔叔伯伯都很會做菜、很會調笑,有著一起煮東西吃東西來招呼家人那種很親很親的溫馨,但,那「廳」卻也是之前他們在第一集《教父》被暗殺未死、出事後,大家退守的據點。那一段在第一集其實是充斥一種怪異的平靜的張力暗藏,因為這些溫馨的叔伯家人是……準備隨時會出去殺人和被殺的。

但第二集《教父》,在「廳」裡,卻交代另一段主角更早以前的叛逆,一種不太一樣怪異的平靜。那是在為第一代教父慶生前,就在「廳」裡,就在一段尋常家人對話後,突然艾爾帕西諾(完全沒事先提及過地)不經意說到「我要去從軍」這件事,就在這時候,所有人都很吃驚。衝動的大哥甚至要揍他,被拉開了,他義兄(也是他爸爸的律師)跟他說怎麼沒有先跟他們商量時,也提到為了緩徵,他爸還費了很多心力才安排打通、買通的人,提到「教父」對他這個兒子的未來是有很多期待的。

後來,在「廳」裡,就在大家都去迎接那時還是第一代教父的爸爸時,年輕的艾爾帕西諾自己一個人,坐在那裡,沒有起身,沒有動,畫面停在他身上,所聽到家人們出去迎接的快樂的聲音只在畫面外。

他完全沒有動。

眼神充滿了某種衝突、困惑,一方面他做了一個完全不會被家人接受或原諒的決定,但他並沒有妥協或道歉……但仍不免是難過的。

下一個畫面,更動人。那時間已是多年以後了。接了第二代「教父」的多年後年紀已很大的艾爾帕西諾,仍然自己一個人用同樣的方式完全沒有動地坐著,眼神更老更世故了,但仍然充滿了和當年一樣的衝突、困惑。這時候,他已把所有的敵人都清除了,包括背叛他的親兄弟,最後,終於變成一個大家都無法接近的人。

他仍然完全沒有動。

那時,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