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09, 2008

門前瘸、瓦上瘡

【聯合報╱馮翊綱】 2008.12.09 10:25 am


拉開紗門即是庭院,正對著一株攔腰鋸斷的鐵樹,發出了新的芽葉。我那主意很多的老舅說:「以後你每天出來,就往這鐵樹上端跨跳,樹慢慢長,你不經意地跳,樹長高了,你的輕功也就成了。」

北方人管老么叫「老疙瘩」,所以我的「老」舅,就是「小舅舅」,我媽最小的弟弟,只比我大九歲。以上關於輕功的見解,是十六歲的老舅,分析給七歲的我聽的。

跳樹頭?太慢!殊不知我腰腿靈便,雙臂通天,已能避開尖刺,攀著九重葛,登上房頂了。

老舅聽了我的敘述,知道我的輕功已有初步的成就,便給了另一番指示,他強調:步伐最重要!每一步都要踩在瓦片的接縫處,瓦片隆起的地方,強度夠,耐得住腳踩,瓦片平整的地方,太薄,耐不住腳踩。我將此訣竅,默默記在心中。

自助新村位於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大門外,是軍官級的眷舍,品質優良,然而即使如此,到了民國60年,也已是二十年屋齡,瓦片頂著風雨日曬,誰也不知道它的強韌薄脆,是個什麼程度?一根大房梁,形成長條狀的屋頂,底下隔間成十家,像是一個橫向的大櫥櫃,有著十個抽屜,我媽說是「火柴盒」。

第一家九十三號之前姓陸,後來姓毛;我家第二,九十四號。九十五姓楊、後來姓孫,九十六號是疼我的劉婆婆、九十七好巧也姓劉!九十八姓彭、九十九姓崔、一百號姓王;我喜歡一百零一號胡家的小盈;最後一家姓黃,一百零二號。

某日,老媽午後出門,我練功的時候也就到了。要知道,九重葛軟藤的部分雖然有刺,但木質無刺的軀幹卻也特別有彈性,我借力一彈,輕輕巧巧地攀上遮雨棚。著了鏍釘的位置就是骨架,可以踩,這個不用人教我也知道,三步,就到了屋瓦邊,上!彎身屈腿,保持平衡,腳踏接縫……一、二、三、四、五步!哇!好大的風呀!已經來到屋脊……哇!看得好清楚呀!原來,練成輕功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呀!

距離屋脊最邊端的「鬼頭」只有幾步,我索性走過去,意外發現,屋脊上的瓦片特別硬實牢靠,一旦掌握好自己身體平衡,根本不需要去操心瓦片會破。我站在九十三號這頭,掉轉身來,對準一百零二號那端的屋脊鬼頭,哇!好長好直的房梁啊!衝!

到了那頭,風更大!呼嚕呼嚕……咦?那個剛轉進巷口的小紅摩托車?是老媽!怎麼那麼快就回來了!

一時間,忘了自己是從「堅固的」屋脊跑過來的,更無暇去顧慮是否踩在瓦片的「接縫處」,把一切的祕笈口訣都拋諸腦後,只求快點下來……斜斜穿越了七八家的屋瓦,我彷彿聽見幾聲「劈哧」、「叭岔」的碎裂聲……不至於!我有輕功!不要嚇自己!

一個七歲小孩兒,上房跳瓦,還能有什麼其他結果?

體諒鄰居們的觀感,後來,輕功測試的活動改到城牆上。左營,從前就是鳳山縣城,更早叫「興隆莊」,是台灣最古老的城垣,可惜保留不完整,大部分的城牆已經傾頹,西門「奠海」消失在歷史中,後來更被自助新村和崇實新村交界住戶們的延伸加蓋而掩埋;北門「拱辰」坐落在蓮池潭風景區;南門「啟文」面向通往高雄鬧區的主要幹道,是象徵左營的精神堡壘。

曾有幾十年的光陰,東門「鳳儀」以及銜接著的左右城牆,廁身在荒煙蔓草之中,不知情的人們,甚至沒發現我們差點兒把一座秀麗的城門遺忘在「反攻復國」的情緒之外。我是「永清國小」的學生,後來才知道,我們學校後牆,就是城牆,通往果貿三村的後門,就是鳳儀門邊的破口,那條沿牆而流的爛泥水溝,就是護城河!

輕功向上飛,是無稽之談!所謂「飛簷走壁」,是說身體靈巧,可以很輕易地利用地形、牆縫,登上高處遊走。輕功向下跳,才是真功夫!我十歲以前,對此深信不疑,在學校沿著榕樹垂鬚上牆,再一躍而下……直到輪流跌壞自己一雙腳踝,終於知道了厲害。

《寶島一村》開演了!以上有關眷村,卻無關劇情的描述,是我個人身在「頑童階段」的生命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