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December 25, 2008

青春作伴好還鄉

【聯合報╱祁立峰】 2008.12.25 09:30 am


妻滿臉張狂故意考你,有沒有聽出那首旋律、歌詞都如同預先錄製好的片尾曲,是離開你們幾許時日的張雨生——你們那年代另一個隕落的巨星。世事轇轕,兵戎倥傯,你多少與那時代或深或淺的刻痕荒唐地錯身。大男孩高亢嘹亮的嗓音、用力揮棒的棒球王子、童話般美豔而哀絕的王妃、在維多利亞港畔對洋紫荊旗行注目禮的總督……你的1996與1997。對你來說他們好似都不存在了一樣。

但你也還真的和哥們集思廣益巴塞隆納的奧運棒球比賽我們的一至九棒。只是弄得口燥唇乾汗流浹背,除日前街知巷聞的「台灣洋基隊」打序外,其他的怎麼也想不起來。

當新電影《九降風》的總監曾志偉親至談話節目宣傳時,你就擔心《九》可能面臨的內憂外患。《藍色大門》、《盛夏光年》的珠玉在前眾所周知,環顧大東亞共同體出產的青春校園劇,又怎麼不是百家爭鳴。果不其然,相似的場景隨處可見:深夜湛藍的泳池明顯和《藍色大門》撞衫,不知是致敬還是戲擬,若推流溯源,共和國第六代導演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雖處革命氛圍,但劇中馬小軍一夥推推搡搡、滿嘴色情唬爛的哥們,同樣藉湛藍無瑕的游泳池作為「支配性(dominant)意象」。當然,《九》敘事中的校園體制已不具楊德昌對馬克思式學校階級的反諷,也不必如姜文般對政權擠眉弄眼、欲說還休。但總歸其途,分門別類,怎麼天涯比鄰,東亞諸國的青春符碼竟不過爾爾、乏善可陳……

但至少,《69》或《陽光燦爛的日子》尚有學潮下的全共鬥、大革命奠基。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童年往事》或《小畢的故事》則因遷徙、族群、國族與認同等議題,得於台灣電影發展史保一席地。回憶的縱深是可以敷衍成大敘事,好吸引經歷後現代性洗禮(或摧殘!)的六七年級生,但簡單細碎的符號系譜學,草率的九○年代「超級任務」:朝會、時報鷹、台啤、飯島愛、簽滿名字的校服襯衫……當懷舊成為通俗,當歷史成為地理,難道一連串拼貼補裰的粗糙懷舊即景,或給下一輪千禧荏苒的再現備忘錄,就輕易聊慰了你們那世代膚淺又廉價的鄉愁?整部電影教你印象最深者約莫:當小湯耽溺小芸神女薦枕的性幻想中打手槍時,隔壁超大院廳傳來的環繞重低音──不知是「瓊斯博士」還是「賈思潘王子」冒險旅程中的磅使然。評論家認為因邵氏中影的經年深耕,替楊德昌、侯孝賢這一輩的國際名導訓練出一群願代償票房贊助國片的認真讀者。但你不禁要問:過去這群替國片渡盡劫的利基(niche)市場,面對眼前陳腔處處的「新寫實主義」安在哉?

全片的主旨在男孩間的忠誠、賭氣、背叛、悖德和兄友弟恭。禮義廉恥是中心德目,男孩與男孩的情誼已不再如《孽子》、《牯嶺街》宛如君父,但仍有親親有尊尊。故事隨職棒七年爆發的簽賭案走向崩壞,嫉妒、栽贓、頂罪、推諉、怨忿、英雄隕落……哥們初衷本善:勇敢、分享、幫助別人、堅持自己的正義與世界美麗的運轉規則。只是誰也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脆弱與膽怯,在本當耀眼的年輕身體裡衣不蔽體、老態龍鍾。就在郭建成、廖敏雄坦承放水而遭檢調收押當晚,颺起竹塹地方特有的九降風就無疑挾魔幻寫實況味。微風目擊每一齣告別式誕生場景──塞進教官室信箱的自白、最後一封訣別信、撕爛的球員卡、沒來得及送出的禮物……幻滅與成長的寓言,破繭而出的疼痛。男孩們終究以自己傷逝記號作為安魂曲,來慶祝阿彥的「畢業」。藍色的格紋制服熨得一點不皺,寫著「畢業生」的塑膠康乃馨執拗盛開。那不僅是「練習曲」而已,每一次的結纍與熟成,都是向死亡多邁出一步。你慶幸電影最後沒像村上龍《69》般,來個哀樂中年細數眾人日後不同境遇的時光旁白。那年的故事如今在哪個迢遠將來熠熠閃亮?不可說,不可說。

日暮鄉關,小湯在驪歌中啟程。一個人的鐵道畢業旅行。飽滿愛、傷痕、承諾、執著與悼亡的公路電影。穿梭時光隧道,從黯淡休息區陰影處踽踽復出球場的棒球明星。世界盡頭的最後一座棒球場和一整箱簽壞卻字跡娟秀的贗仿簽名球……幾可亂真。連球賽都按照劇本搬演的那年,記憶和電影到底哪個不算數?

還有那不准扔下樓的最後一包冬瓜茶。嘗起來恐怕不如你記憶裡死甜,多少摻雜苦澀的味道。那當然是青春的味道,只不過對你而言就略嫌徒具形式,又有點乳臭未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