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March 03, 2009

文學裡的迷宮遊戲

【聯合報╱楊照】 2009.03.04 04:16 am


類型小說不能只讀一本

最早,艾勒里‧昆恩寫了《X的悲劇》,接著,昆恩以同樣的莎劇退休名演員為主角,又寫了《Y的悲劇》。昆恩作品傳進日本,於是有日本小說家夏樹靜子寫了《W的悲劇》和《M的悲劇》,有阿刀田高寫了《V的悲劇》,一直到1992年都還有法月綸太郎寫出了《一的悲劇》,離昆恩出版《X的悲劇》相距將近七十年了。

所有這些《……的悲劇》,彼此都有關聯。讀過《X的悲劇》的人,馬上能夠認出《一的悲劇》裡死者死前瞬間安排留下指向兇手記號的作法,就是承襲自昆恩最早的設計及靈感的。

這只是偵探小說流傳發展過程中,一個小小的例子。和不勝枚舉的其他例證一樣,《……的悲劇》說明了:偵探推理小說擁有一個龐大的類型傳統,這個傳統裡的眾多著作,組構成豐富、迷宮般的互文網絡。

類型小說和純文學小說最大不同的地方──類型小說不能只讀一本。沒有人只讀一本武俠小說,沒有人只讀一本羅曼史小說,也沒有人只讀一本偵探推理小說的。當然,不是有什麼巨大的權威規定不能只讀一本偵探推理小說,而是讀偵探推理小說的樂趣,就藏在各本小說彼此之間的呼應指涉關係裡。

只讀一本武俠小說的人,搞不清什麼幫、什麼派是怎麼回事,讀得頭昏眼花。碰到這種問題,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多讀其他武俠小說。讀到夠多了就自動豁然開朗,原來不管誰寫的武俠小說,少林寺一定是正派剛直的,武當派一定是使劍的,四川唐門一定是使毒耍暗器的,丐幫一定要帶打狗棒而且一定是靠身上背袋多寡來定幫內地位高下的。

所有武俠小說都建構在或多或少相似的一塊「武林」想像上。要讀出武俠小說令人興奮或令人悲傷或令人緊張的趣味,你必須進到這片「想像」的武林裡,而你之前曾經讀過的武俠小說,都是引領你一步步深入「武林」的經驗累積。

偵探推理小說和武俠小說一樣,也遵循著一套讓各個作品彼此互文連結的類型基底,只不過偵探推理小說的互文基底更大更複雜。從十九世紀後期英國開啟其端,這套文類傳統流衍出比利時、法國、美國、日本乃至於瑞典等不同支脈,然而神奇的,這些支脈最終卻都還是依附在原本的根源上,彼此對話,彼此互證。

穿梭於這樣一座多元多層次的迷宮,應該是推理書迷能夠獲致的至高樂趣吧!迷宮不管再怎麼精巧曲折,畢竟要有一個入口、一個出口,而會被推理小說吸引,嗜讀推理小說的人,本來就對追究最後的答案、那唯一合理的解釋充滿興味與執著,不是嗎?閱讀偵探推理小說,讀到一定程度,就不再是讀手上正拿著的那本書,而是藉由那本書進入在一個書本背後由類型傳統構成的迷宮,跟隨具體書本推理解謎的同時,一邊進行著在那迷宮中尋找出路的遊戲。

屍體、線索、密室、名探、不在場證明、犯罪心理、問案鬥智,乃至於終極的推理邏輯脈絡,這本小說承襲或挑戰過去存在過的那本小說、那些小說,也因而讀過不同其他偵探小說的經驗與記憶,就會對你理解、猜測這本小說產生不同的幫助,或阻礙。

「讀到哪裡,你辨識出《一的悲劇》與《X的悲劇》中間的連結?你正確猜出《一的悲劇》裡的『一』在哪裡嗎?」我們可以想像法月綸太郎寫作《一的悲劇》時,嘴角浮著微笑如此挑逗、挑戰心目中想像的讀者。

那個世界既真且幻,既嚴肅又荒誕


沒有人比詹宏志更清楚更明白這種類型互文的高度樂趣。畢竟他曾是台灣最早自覺進行「類型思考」的出版家。他當年籌備規畫出偵探推理小說,一出手就是百本規模的「謀殺專門店」,是的,殺一個人是犯罪,殺十個人是瘋狂,但殺百個千個人,就成了類型,成了有趣的真實與虛構交織的互文世界。

詹宏志冷靜地出入於偵探推理世界的真實與虛構間。偵探推理之迷人,因為真實世界沒有那麼曲折詭異,也因為真實世界沒有那麼單純明確。曲折詭異同時卻單純明確,看似矛盾的性質,在偵探推理的互文世界裡巧妙統一了。或者應該說,就是為了創造出這樣一個既曲折詭異卻又單純明確的世界,所以才需要虛構,才刺激,動員了那麼多傑出精采的一流想像力。

真實生活裡,人的行為,尤其動機充滿曖昧,即使是簡單、反覆的行為,往往都找不到乾淨、直截的解釋。更麻煩的是,絕大部分別人行為的理由,還有絕大部分自己行為的後果,我們永遠無法確切得知。我們活在有一大堆莫名其妙線索,卻總也得不到答案的混亂世界裡。

偵探小說的虛構時空表面看來更曖昧,更混亂,然而經過小說人物與情節的推演,最終謎團得解,答案浮現,讀者得到「原來如此」的滿足。

如何營造曲折詭異,卻讓曲折詭異最終能合理地導向單純明確,正是偵探推理小說的虛構技藝所在。這中間需要許多想像安排,換句話說,需要築構一個既像真實又和真實保有距離的「探偵世界」,那個世界具備許多既真且幻,既嚴肅又荒誕的特殊元素。

詹宏志以他「謀殺專門店」店長的身分,在《一的悲劇》這本書裡替我們揭露那個類型領域裡的所有嚴肅與荒誕的規則,以至於將嚴肅與荒誕乃一體兩面、無從劃分的弔詭真相,呈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再也無法依賴原本二元的嚴肅、荒誕分類判斷。

而正是在那嚴肅即荒誕的境界裡,聳立著偵探推理小說最堅實的存有意義碑石。

【2009/03/04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