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5, 2009

波磔與飛簷 漢字水平美學的完成

【聯合報╱蔣勳/文】 2009.06.15 03:06 am


漢代視覺美學上 獨特的時代標誌


書法史上有一個專有名詞「波磔」,用來形容隸書水平線條的飛揚律動以及尾端筆勢揚起出鋒的美學。

用毛筆在竹簡或木片寫字,水平線條被竹簡縱向的纖維影響,一般說來,橫向的水平線因為纖維阻礙就會用力。通過纖維阻礙,筆勢越到尾端也會越重。這種用筆現象在秦隸簡牘中已經看出。

漢代隸書更明顯地發展了水平線條的重要性。

漢字從篆書「破圓為方」成為隸書之後,方型漢字構成的兩個最主要因素就是「橫平」與「豎直」。而在竹簡上,顯然「橫平」的重要性遠遠超過「豎直」。

從居延敦煌出土的漢簡上的筆勢來看,水平線條有時是垂直線條的兩倍或三倍。「豎直」線條也常因為毛筆筆鋒被纖維干擾,不容易表現,因此,漢簡隸書裡的「豎直」線條常常刻意寫成彎曲狀態,以避免竹簡垂直纖維的破壞。

毛筆與竹簡彼此找到一種互動的關係,建立漢代隸書美學的獨特風格。

漢代隸書不只確立了水平線條的重要性,也同時開始修飾、美化這一條水平線,形成「波磔」這一漢代視覺美學上獨特的時代標誌。



「波磔」──這條水平線是漢代視覺美學上獨特的時代標誌。
蔣勳/圖片提供


如同中國建築裡的飛簷

「波磔」如同中國建築裡的飛簷,飛簷──建築學者稱為「凹曲屋面」。是利用往上升起的斗拱,把屋宇尾端拉長而且起翹,像鳥飛翔時張開的翅翼,形成東方建築特有的飛簷美感。



往上升起的斗拱,把屋宇尾端拉長而且起翹,像鳥飛翔時張開的翅翼,為東方建築特有的飛簷美感。
蔣勳/圖片提供


建築學者從遺址考證,漢代是形成「凹曲屋面」的時代。

因此,漢字隸書裡的水平「波磔」與建築上同樣強調水平飛揚的「飛簷」是同一個時間完成的時代美學特徵。

漢代木結構飛簷建築影響到廣大的東亞地區,日本、韓國、越南、泰國的傳統建築,都可以觀察到不同程度的屋簷飛張起翹的現象。

歐洲的建築長時間追求向上垂直線的上升,中世紀哥德式大教堂用尖拱(pointed arch)、交叉肋拱(ribbed vault)、飛扶拱(flying buttresses)交互作用,使得建築本體不斷拉高,使觀賞者的視覺震撼於垂直線的陡峻上升,挑戰地心引力的偉大。

漢代水平美學影響下的建築,在兩千年間沒有發展垂直上升的野心。卻用屋簷下一座一座斗拱,把水平屋簷拉長、拉遠、在尾端微微拉高起翹,如同漢代隸書的書寫者,手中的毛筆,緩和地通過一絲一絲竹木纖維的障礙,完成流動飛揚漂亮的一條水平「波磔」。

東方美學上對水平線移動的傳統,在隸書「波磔」、建築「飛簷」、戲劇的「雲手」「跑圓場」都能找到共同的印證。

書法美學不一定只與繪畫有關,也許從建築或戲劇上更能相互理解。

「波磔」的書寫還有一種形容是「蠶頭雁尾」。「蠶頭」指的是水平線條的起點,寫隸書的人都熟悉,水平起筆應該從左往右畫線,但是隸書一起筆卻是從右往左的逆勢,筆鋒往上再下壓,轉一個圈,形成一個像「蠶頭」的頓捺,然後毛筆才繼續往右移動。

寫隸書的人都知道,水平「波磔」不是一根平板無變化像用尺畫出來的橫線。隸書的「波磔」運動時必須轉筆使筆鋒聚集,到達水平線中段,慢慢拱起,像極了建築飛簷中央的拱起部分。然後筆鋒下捺,越來越重,再慢慢挑起,仍然用轉筆的方式使筆鋒向右出鋒,形成一個逐漸上揚的「雁尾」,也就是建築飛簷尾端的簷牙高啄的「出鋒」形式。

隸書的美建立在「波磔」一根線條的悠揚流動,如同漢民族建築以飛簷架構視覺最主要的美感印象。

《詩經》裡有「作廟翼翼」的形容,巨大建築有飛張的屋宇,如同鳥翼飛揚,美學的印象在文學描述裡已經存在。

如今走進奈良法隆寺古建築群,或走進北京紫禁城建築群,一重一重橫向飛揚律動的飛簷,如波濤起伏,如鳥展翼,平行於地平線,對天有些微嚮往。這一條飛簷的線,常常就使人想起了漢簡上一條一條的美麗「波磔」。

在西安的碑林看〈曹全碑〉,水平「波磔」連成字與字之間的橫向呼應,也讓人想起古建築的飛簷。

石刻隸書〈石門頌〉 開闊雄健的氣勢


〈曹全〉〈禮器〉〈乙瑛〉〈史晨〉這些隸書的典型範本,因為都是官方有教化目的設立的石碑,隸書字體雖然「波磔」明顯,但是比起漢簡上墨跡的書寫,線條的自由奔放,律動感的個人表現,已大受限制。

石刻隸書到了〈熹平石經〉,因為等於是官方制定的教科書版本,字體就更規矩森嚴,完全失去了漢簡手寫隸書的活潑開闊。

石刻隸書除了少數像〈交趾都尉沈君墓神道碑〉,還保留了手書「波磔」飛揚的藝術性,一般來說,多只能在拓片上學間架結構,看不出筆勢轉鋒的細節,因此也不容易體會漢代隸書美學的精髓。

近代大量漢簡的出土正可以彌補這一缺點。

漢代石刻隸書中也有一些擺脫官方制式字體的特例,例如很為許多書家稱讚的〈石門頌〉。

近代提倡北碑書法的康有為,盛讚〈石門頌〉,認為「膽怯者不能寫,力弱者不能寫」,可以想見〈石門頌〉開闊雄健的氣勢。台灣近代書法家臺靜農先生的書法也多得力於〈石門頌〉。

〈石門頌〉是東漢建和2年(公元148年)開通褒斜石道之後,漢中太守王升書寫刻在摩崖上的字跡。「摩崖」與一般石碑不同,「摩崖」是利用一塊自然的山石岩壁,略微處理之後直接刻字,在大自然的山壁上,凹凸不平的岩壁,沒有太多人工修飾,字跡與岩石紋理交錯,筆畫線條也隨岩壁凹凸變化起伏,形成人工與天然之間鬼斧神工般的牽制。許多「摩崖」又刻在陡峻險絕的峭壁懸崖上,下臨深谷巨壑,或飛瀑急湍,激流險灘,文字書法也似乎被山水逼出雄健崛傲的頑強氣勢。

在漢隸刻石書法中,〈石門頌〉特別筆勢恢宏開張,線條的緊勁連綿,波動跌宕,都與〈乙瑛〉〈曹全〉大不相同。甚至在〈石門頌〉中有許多字不按規矩,可以誇張地拉長筆畫,特意鋪張線條的氣勢。

1967年因為修水壩,原來在山壁上的〈石門頌〉被鑿下,保存到漢中博物館。「摩崖」原來在自然山水間的特殊視覺美感當然一定程度受到了改變。

漢代書法也許要從簡牘、石碑、摩崖、帛書幾個方面一起來看,才能還原隸書在三百年間發展的全貌。

隸書「波磔」的水平線條在唐楷裡消失了,但是一個時代總結的美麗符號卻留在建築物上,看到日本的寺廟,看到王大閎在國父紀念館設計的飛簷起翹的張揚,還是會連接到久遠的漢字隸書「波磔」之美。

【2009/06/15 聯合報】@ http://ud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