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四季之味

那不外是一年十二月，總是有不同的美味可以欣賞的意思了！

秋天到來，早晨的食桌上，開始出現梨子和葡萄。不久，柿子都要登場了。

才上個月，吃了很多西瓜和桃子的。

我小時候，西瓜很便宜，一到夏天，就天天要吃。甜蜜的西瓜，卻有很多討厭的籽兒。我坐在廊簷下，邊吃瓜邊吐出瓜籽兒。長大以後去大陸，我才知道，原來中國人把西瓜籽兒烤來當零食吃。多聰明！如果我早知道籽兒也可以吃的話，當初不必那麼地憎恨的。

當年，桃子很貴，不容易吃到。母親偶爾買來時，剝熟桃的皮兒，不需要刀子，卻像幫它脫衣服。光看著，都覺得特別高級。

總的來說，跟我小時候比起來，如今的水果既便宜又好吃。兒子以為每天早上吃水果是天經地義的事，根本想不到，僅僅三十年以前，水果比今天的蛋糕、冰淇淋還要難到手的。

比如說，他在初夏吃得飽飽的蜜瓜。每次我切開之前，他一定問道：﹁肉是綠色的？還是橙色的？我喜歡吃綠的，媽知道吧？﹂但是他不知道，當年有人生病時，才把蜜瓜當禮物送的；不管是綠色的還是橙色的，根本輪不到小朋友吃。於是，我留學時代去絲綢之路，平生第一次遇到價廉味美的哈密瓜，簡直吃個不停，結果嚴重拉肚子了。還好，好心的新疆人告訴我：吃西瓜會止瀉。從此，我把哈密瓜和西瓜輪流地吃了。

櫻桃也是初夏的味道。從前，日本山形縣產的櫻桃，雖然樣子漂亮如寶石，但是吃起來很酸，不好吃，加上價錢貴，又是一種專門當禮物的水果。記得我唸高中的時候，美國櫻桃第一次進日本市場。一粒一粒都很大很紅，而且跟糖果一樣甜。後來，國際競爭推進了農產物改良。今天，日本櫻桃都相當甜了，價錢也比過去合理得多。

春天吃的橙子，這幾年，出現了很多新的品種。以前，似乎只有酸酸的﹁八朔﹂和較甜的﹁伊予柑﹂，都果汁很少。如今受歡迎的﹁清見﹂等新品種，均很甜而且果汁豐富，加上無籽兒，連小孩都吃個不停。

我小時候憧憬不已的草莓都完全平民化了。今年初春，幾乎天天吃，也放在兒子的便當盒裡。以前，日本的草莓跟櫻桃一樣；樣子好看卻不好吃。現在可不同。直接吃也夠甜，若撒糖加奶吃，更令人拍手叫好。

從過去到現在，日本冬天水果之王，一直是橘子。即使在三十年前的窮日子，一到冬天，母親就買來一箱箱的橘子。雖說是最小的﹁S﹂種，但是味道滿不錯。每天放學回家，一下子吃五、六個，直到手掌都發黃。

多年後，我在加拿大生活時，每年聖誕節前後都出售日本產﹁櫻花﹂牌、西班牙產﹁克萊門坦﹂兩種小橘子，特受當地人歡迎。那櫻花牌橘子，就是跟我小時候在家吃的完全一樣。身在異鄉吃起來，我總覺得有點酸，是稍微想家的緣故。

從小聽大人說：日本是四季分明的國土。但不大明白那到底是甚麼意思。一來，當年沒去過別的國家，無法做比較。二來，對小孩子來說，時間過得緩慢，很難感覺到季節的變化。真的，童年的春天，永遠是春天似的。夏天又怎麼會有一天結束？到了秋天，已記不起春夏的事情。冬天也好比是獨立的世界。所謂春夏秋冬，猶如專門在課本上出現的繞口令，從來沒有實感。

我對四季開始有感覺，是二十多歲在加拿大生活的時候。北國的冬天冷，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但是北國的冬天也特別長。之前，我以為冬天結束後春天到來是天經地義的事，不必由我擔心。然而，在加拿大，到了二月底，窗外的風景還完全是嚴冬的。進入三月，也沒有春天要來的預兆。這麼一來，我開始著急了。難道北國沒有春天？四月在我憂鬱中過去了。然後，五月中旬有一天，氣溫急升；夏天來了。

忽然間，當地人全已脫下冬天的衣服，而改穿T恤、短褲了。外邊攤子上，有賣李子、杏子、番茄、玉米等夏天的水果、蔬菜。露天餐廳裡，大家在喝生啤酒、熱帶飲料。

北國的夏天非常美麗。我平生第一次發現大自然之美，也是當時在加拿大。七月到八月，去安大略省北部的河邊玩，那藍色的天空、綠色的森林、白色的水花，簡直是天堂的景色。可是，佳人薄命，北國的夏天亦特別短暫。八月底，有個傍晚，氣溫忽然低落，當地人若無其事地披上毛衣了。

我在海外總共待了十二年。重新搬回家鄉開始生活時，已深深明白日本四季分明是甚麼意思，也懂得欣賞了。我覺尤其難得的，是四季的食物。雖說如今在超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買得到同樣的東西，但是應時的食品，吃起來味道就是不一樣。

特別是種類豐富的海鮮，至今不可能全靠養殖。只有春天吃得到富山灣的熒烏賊，當刺身吃真好。那小小的烏賊，聽說晚上在海裡發光的。然後是五月的所謂﹁初鰹﹂，乃代表東京初夏的味道，正如有個老俳句說：﹁眼青葉，山杜宇，口初鰹。﹂到了苦夏，非得吃鰻魚補一補不可。大阪、京都等關西地區則有聞名的豐魚，在開水裡燙一燙，沾梅醬吃。秋天就是秋刀魚的季節。肥肥的秋刀魚烤了以後跟蘿蔔泥、土產檸檬一起吃特別棒。跟著出現﹁回鰹﹂，和五月爽口的﹁初鰹﹂不同，秋天的鰹魚很肥，實在不相上下。很多人喜歡秋鮭，我更珍惜新鮮鮭魚子。買回家後剝掉皮兒，放在醬油裡過一夜，第二天就能享受無比口福。到了冬天，則有鱈魚，做火鍋吃很好。還有，過元旦時吃的鯡魚子。

我如今深深體會到四季分明之樂。那不外是一年十二月，總是有不同的美味可以欣賞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