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07, 2007

一顆「掙扎」的心靈

【聯合報╱陳毓賢】


寫這首詩時,他正臨窗對著赫貞江吃午餐,看見兩隻蝴蝶在樹梢上,一隻飛走後,另一隻非常孤單。這不分明是他在韋蓮司的寓所裡想韋蓮司嗎?


胡適分散各地的日記和書信陸續面世,不但給研究中國文化史、思想史、學術史和政治史的學者提供了極大的方便,還吸引了不少普通讀者。他一生鼓吹婚姻自由,甚至說服徐志摩的父親讓兒子娶離了婚的陸小曼,自己卻和奉母命結婚的江冬秀白首偕老,自詡是「怕太太協會」會長,大家對他的感情世界一向很感興趣,想了解他在理想和現實間作了怎樣的妥協。

胡適1962年逝世時,蔣介石表揚他為:「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但胡適的日記和書信中呈現的卻不是一份帶血肉的教材,而是顆充滿掙扎的心靈。

韋蓮司是美國

最早創作抽象畫的

藝術家之一

日本學者藤井省三於1995年利用康乃爾大學檔案和有關韋氏家族的材料,寫了一篇〈胡適戀人E‧克利福德‧韋蓮司的生平〉連載在日本《東方》雜誌。普林斯頓大學周質平教授除研究明代學風外,還是個胡適迷,他到台北胡適紀念館看了胡適寫給韋蓮司二百多件的信和電報,也看了該館所藏1949年後韋蓮司寫給胡適和江冬秀二十多封信,心想韋蓮司1949年前給胡適的信必然仍在大陸,便向中國社會科學院打聽,果然獲得一百多封。這三百多封信不但談他們兩人的感情、生活,還談哲學、政治、藝術、文學,於是出版了《胡適與韋蓮司:深情五十年》一書,很受讀者歡迎。五年前他在香港當訪問學者時,恰巧外子艾朗諾也在香港教書,大家相聚,萌生了寫英文本的計畫,今年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用英文寫,寫法自然不同,首先,我們必須重新介紹已經被西方讀者淡忘的胡適,解釋當時的文化背景和不斷變更的時局,同時必須對韋蓮司本身的心路歷程有較全面的交代。合作的過程中我們對胡適又有了新的認識。

韋蓮司出自康乃爾大學的所在地伊薩卡城的望族,父親是古生物家,胡適可能上過他的課。韋蓮司是美國最早創作抽象畫的藝術家之一,現在費城美術博物館仍展示她一幅題為〈兩種韻律〉(Two Rhythms)相當大的油畫。胡適日記中1914年開始提到她時,他還在康乃爾念書,韋蓮司則在紐約市從事藝術創作,常常回伊薩卡看父母,有機會相識。他們早年的交往可以說是「發乎情止乎禮」,一直到1933年胡適第三次到美國才真正成情人,胡適做大使後他們漸漸疏遠,但一直都互相關懷,胡適去世後韋蓮司和江冬秀多年仍有信相互致候。

這次合作我們很幸運得到兩位美國藝術史學者的協助,一位是萊斯大學的William Camfield,他在韋蓮司去世前一年訪問過韋蓮司,另一位是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的Betsy Fahlman,她過去三十多年收集了不少關於韋蓮司的資料,印了一份給我們,包括李又寧教授多年前與她分享的資料,讓我們更深地瞭解韋蓮司的身世和她對胡適的影響。

胡適對推動中國社會改進有多方面的貢獻,最少爭議性的,算是他提倡白話文了。白話文運動完全改變了中國人表達思想感情的方式,在胡適之前也有不少人提倡白話文,包括梁啟超在內,但他們提倡白話文的目的是要開啟民智,讓普通老百姓明白事理。胡適在1917年《新青年》上發表他的〈文學改良芻議〉,乃是要以白話文完全取代文言文,甚至用白話文寫詩。對當時即使是很進步的讀書人來說,用通俗的文字寫詩是不可思議的。胡適這意見最初向同在美國留學的梅光迪、任鴻雋、楊銓、唐鉞提出,他們覺得完全不可能,而且用白話文寫詩會顛覆中國數千年來優美的文人傳統,萬萬不可取。胡適為何有這樣的奇想呢?看來韋蓮司對他這方面的影響相當大。

胡適連夢中

都怕再見不到她

《胡適留學日記》(原名《藏暉室札記》)1939年出版時,韋蓮司雖然不懂中文,他仍寫信給她列出書中有關她的頁數,包括他當時寫的三首舊詩詞。

以下是他1915年六月作的〈滿庭芳〉,用美國沒有的杜宇象徵在中國的未婚妻江冬秀,用中國沒有的紅襟鳥象徵韋蓮司,可謂用心良苦。

楓翼敲簾,榆錢鋪地,柳棉飛上春衣。落花時節,隨地亂鶯啼。枝上紅襟軟語,商量定,驚地雙飛,何須待,銷魂杜宇,勸我不如歸?

歸期今倦數,十年做客,已慣天涯,況壑深多瀑,湖麗如斯。多謝殷勤我友,能容我傲骨狂思。頻想見。微風晚日,指點過湖堤。

(楓翼者,楓樹子皆有薄翅包之,其形似蜻蜓之翅。凡此類之種子如榆樹之錢,楓之翼,皆以便隨風遠颺也。紅襟者,鳥名,英文Robin,俗稱Redbreast。)

他八月作了一首〈臨江仙〉,最後兩句是:「此時君與我,何處更容他。」有趣的是這詩有個很長的序,結尾說:「一夜讀英文歌詩,偶有所喜,遂成此詞,詞中語意一無所指,懼他日讀者之妄相猜度也,故序之如此。」

胡適九月從康乃爾轉學到紐約市的哥倫比亞大學後,兩人見面更常,但胡適在夢中都怕再見不到她。十月寫了一首五言詩:

〈相思〉

前夜夢書來,謂無再見時,老母日就衰,未可遠別離。

昨夢君歸來,歡喜便同坐,語我故鄉事,故人頗思我。

此詩後附了一句:「吾乃譫蕩之人,未知『愛』何似。古人說『相思』,毋乃頗類此。」

胡適到紐約後兩人住的地方距離不遠,但仍頻頻通信。他們來往信中常常談藝術文學。韋蓮司該年十一月讓他看她創作的三幅畫,胡適在康乃爾大學修過美術史,可是被這些抽象畫難倒了,晚上睡不著覺,半夜提筆寫信給韋蓮司,說他不能瞭解這些畫,非常痛苦,清晨四點鐘醒過來又給韋蓮司寫信,說他在夢中清楚看到這三幅畫,第一幅給他的感覺是苦悶掙扎,第二幅讓他感到紓解,第三幅給他一種帶希望和同情的滿足。韋蓮司回信說她作畫從來不求人瞭解,但胡適竟感受了她要表達的感情,讓她很欣慰。她說第一幅畫的苦悶掙扎與正在歐洲進行的戰事有關,這種苦悶掙扎正在尋求紓解和希望。

把英文、俚語俗字

寫入白話詩

正是這秋天,胡適給梅光迪的送別詩裡用了十一個英文的字眼,如牛頓、培根、拿破崙、莎士比亞、煙士披裡純等,引起了朋友間的爭議。什麼字眼可以入詩呢?寫詩可不可以摻入英文詞彙?不摻入又怎麼表達這些意思呢?

第二年春天,韋蓮司安排胡適看名律師John Quinn的私人收藏。Quinn很早便大量搜買了畢卡索、馬蒂斯、塞尚、布朗庫西等歐洲現代派藝術作品,儘管胡適似乎一直都不欣賞現代派的繪畫,但畢竟開了眼界,原來藝術是可以這樣不受拘束的!不久韋蓮司為留在伊薩卡陪伴病重的父親,決定暫時不回紐約市,胡適七月和一位雲南籍的同學搬進韋蓮司的公寓,成了韋蓮司的二房客。這公寓俯瞰Hudson河(胡適詩裡的「赫貞江」)。在四周是前衛藝術品的韋蓮司寓所裡,胡適寫了一首充滿了俚語俗字的打油詩給梅光迪,牢騷、胡鬧、尿、上吊等字眼都用上去了,讓幾個談論詩詞的朋友更是沸沸騰騰,任鴻雋從伊薩卡來信說:「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胡適回應說不排除京調高腔也能成詩,以前沒有白話詩只是因為沒有會作詩的人用白話寫詩。他便隨手寫了一首關於孔子的白話說理四行詩。

〈孔丘〉

「知其不可而為之」,

亦「不知老之將至」。

認得這個真孔丘,

一部論語都可廢。

數星期後,8月23日,他寫了一首抒情詩,送到《新青年》登載。

〈蝴蝶〉

兩個黃蝴蝶,

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

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

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

天上太孤單。

十七年後胡適寫《四十自述》時說這首詩本來題為「朋友」,寫這首詩時,他正臨窗對著赫貞江吃午餐,看見兩隻蝴蝶在樹梢上,一隻飛走後,另一隻非常孤單。這不分明是他在韋蓮司的寓所裡想韋蓮司嗎?

韋蓮司也深深影響胡適

對政治和婦女的看法

胡適在這公寓一直住到他第二年夏回中國。他的〈文學改良芻議〉是在這裡寫的。他回國兩個月之前,和任鴻雋去參觀一場韋蓮司有份的現代畫展,看完後寫信給韋蓮司說:「這展覽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它敢於嘗試的精神。我從來沒有看到藝術家這樣勇敢地表達自我。這本身就是健康活力的印證。」

韋蓮司的前衛藝術雖然對一般人來說相當晦澀,不同於胡適白話詩的刻意淺明,但兩者共通處是擺脫傳統,敢於嘗試,用新的方式來表達現代人的意念和感情。他1917年秋出版第一本白話詩集時,就把它叫《嘗試集》,〈孔丘〉和〈蝴蝶〉自然都收了進去。

《嘗試集》非常暢銷,不斷地再版,裡面的詩不少想念伊薩卡城凱約湖畔的韋蓮司,以下是其中一首:

〈一念〉

我笑你繞太陽的地球,

一日夜只打得一個回旋;

我笑你繞地球的月亮,

總不會永遠團圓;

我笑你千千萬萬大大小小的星球,

總跳不出自己的軌道線;

我笑你一秒鐘行五十萬哩的無線電,

總比不上我區區的心頭一念!

我這心頭一念,

才從竹竿巷忽到竹←尖(註);

忽在赫貞江上,

忽在凱約湖邊,

我若真個害刻骨的相思,

便一分鐘繞遍地球三千萬轉!

(註:竹竿巷是我住的巷;竹←尖是吾村後山名。)

──1918.1.15《嘗試集》(第二編)

除文學藝術外,韋蓮司深深地影響了胡適對政治和婦女的看法,還往往在他生活上激勵他。2002年發表的《北京大學圖書館藏胡適未刊書信日記》裡,有一封韋蓮司發自1938年8月19日的信,責備胡適不夠志氣,臨陣想退卻大使的責任。胡適眉批說韋蓮司有理,沒有把這封信歸檔,似乎留在身邊督促自己。

有趣的是處理文件極其小心的胡適,收藏的照片一般卻都沒有註明人名和日期,遺留了一大堆我們現在很難辨認的照片。和當時很多人一樣,他大概沒有意識到照片也是珍貴的歷史資料,幸而Camfield除了提供我們資料外,還介紹我們認識韋蓮司的其他朋友,他們辨識了一些韋蓮司的照片。藤井省三相告他九十年代訪問康乃爾大學時,看到康乃爾大學獸醫學院圖書館曾懸掛一張韋蓮司的照片,因為韋蓮司放棄藝術生涯後利用她父親傳授給她的科學方法,擔任該校獸醫學院圖書館第一任館長。我們和該館聯絡,該館人員非常驚訝這位備受歷屆獸醫學院師生欽佩、作風穩健辦事能力極強的女士,年輕時竟然是位前衛畫家,而且有一段影響深遠的跨國羅曼史。

胡適錯綜複雜的感情生活仍在被發掘中,余英時前年替《胡適日記全集》寫序言時發現胡適居然和後來成杜威續弦夫人的Roberta Lowitz曾有一段情。最近德堡大學的江勇振教授出版了《星星、月亮、太陽:胡適的情感世界》集其大成,而且有不少新發現。

【2007/06/06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