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的朋友

隱地 　(20070709)




「你真正的好朋友是誰？」

有一天樹幹突然覺得寂寞狐獨，包圍著它的樹葉說：「我們都是你的家人，你看，我們都附在你的身上，讓你看起來一片翠綠，讓你顯得生氣勃勃。」


「可我不快樂，我看見你們和風說著甜蜜的情話，每一個你們都歡欣鼓舞的在唱著歌，只有我，站在狐獨大地上，沒有人和我說話！」
「你可以和小河說話，你也可以和山說話！」

「小河流過我的身邊，看也不看我一眼，至於山，一副耀武揚威的樣子，它好驕傲，它才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那就和你旁邊的那棵樹做朋友吧！」

樹幹說：「我沒法移動，它和我一樣也無法移動，我們怎麼可能做朋友？」

「你就是太固執，腳不能動，根是可以動的，只要你有一顆愛它的心，你的根鬚就會生長，你們可以談一場地下戀情。」「上面的空氣比較好，你們藉著風，一定在相互拋媚眼。」

「我們都很柔弱，葉子和葉子，是快樂的舞蹈國國民，我們不但和風傳情，我們葉子國的兄弟姊妹一直在天空下跳舞，只要心情愉快，我們就永遠跳個不停，活著，就要開心地跳舞，直跳到人老葉黃，有一天我們只是一片枯葉，飄落在你的身旁，即使身體腐爛了，我們還是在保護你，成為土地中的養分，讓你繼續茁壯，樹幹啊，你這麼粗壯結實怎麼反而說一些洩氣的話，你看人間的人吧，他們辛辛苦苦一輩子，為了營生，為了養活他們的家人，到頭來，他們其實也都沒有什麼朋友，他們還是努力地生活，辛苦的過日子，人間充滿鬥爭，明來暗去，他們要活著並不容易，可是他們都挺過來了，我看，樹幹啊，你該向人學學他們的刻苦精神。」

樹葉看著樹幹低頭沉默不語，繼續說：「這世界有誰不孤獨，你望進屋內那隻古老的鐘，它盡職地按時鳴報時間，有誰關心過它？還有長廊盡頭那把老藤椅，四隻腳有三隻都快斷裂了，它卻仍挺立著，做為一把椅子，它必須站立著，你可曾聽見暴風雨的侵襲它發出的呻吟聲嗎？靜物比我們植物更孤獨，更沒有朋友，像你，樹幹啊，你日日在成長，你還不知道自己有多結實！泥土給你養分，老天怕你枯死，不時地灑雨水給你，比起大地上的萬物，你是幸運者，陽光空氣水，全在照顧你，它們全是你的朋友，你一點也不孤獨。」

樹幹聽到了樹葉愛的叮嚀和提醒，自己低下頭，頗有一些羞愧之心，啊，原來自己的孤獨是因為自戀。自戀者永遠希望別人把注目的焦點放在自己身上。驕傲的是我，沒有主動和山做朋友，和河做朋友，而日日夜夜護衛著我的葉子，由於相連相靠太親近了，反而容易被忽視。親人和家人的愛我們總是看不見。我太不滿足了，我擁有的已經夠多，竟然還自憐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