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06, 2007

焦仁和與張懸,一手拉線、一手讓她飛翔

曾經,張懸清透純淨的歌聲,讓做父親的焦仁和倍感蒼涼。


當本名焦安溥的張懸星光之路未明、還在Trader Vic's 餐廳打工賺一小時八十塊的薪水時,憂慮的焦仁和曾悄悄派張懸的妹妹,到張懸駐唱的女巫店聽姐姐唱歌。當妹妹向父親報告店裡只有兩桌客人,焦仁和的心如墮冰窖。「 有一桌是情侶,坐得遠遠的、悄悄的,只有我小女兒帶著她兩個同學,坐在台前聽她唱歌,」今年六十歲的焦仁和苦笑著,「這真的是非常蒼涼的感覺……。」


如今,以一首「寶貝」攻佔年輕人耳朵、七月底將發行第二張唱片的張懸,總算讓父親稍稍鬆了一口氣。曾是兩岸談判第一人、李登輝首席文膽的焦仁和,現在是逢人就驕傲地說,自己除了是海基會祕書長、僑委會委員長,還是「張懸的父親」。


其實,焦仁和與張懸父女倆,能走到今日的彼此了解、互相欣賞,不是沒有掙扎。

他們是天差地遠的一對父女。


一個是九○年代初期與中國大陸過招、執掌兩岸談判兵符的政治明星;一個是高二休學、喝酒抽菸樣樣來的叛逆女生,目前的學歷就是高中肄業。一個是信仰「學而優則仕」、仰慕張良的現代士大夫;一個則是捧著卡夫卡和三島由紀夫小說、質疑生命意義的迷惑少女。

他們性格迥異,各有自己一套生活哲學。兩代之間,衝突難免。

「我怎麼曉得,她那啞巴嗓子唱歌會有人聽呢?」焦仁和不可置信地說。在一旁的張懸聽了,淡淡一笑、聳聳肩膀。


對孩子就像放風箏


這十年,焦張二人的微妙父女關係,彷彿天上的狂飆風箏與地上的放風箏人。

父女倆都在不斷地拉扯對方。

對焦仁和來說,張懸就像繩子末端的風箏,隨時都有掙脫與墜毀的危險。

「靠音樂就能吃飯嗎?」焦仁和對張懸說,「多少自以為音樂家的人,哪天不是在地下道拉小提琴? 多少才不世出的文人,當祕書都沒有人要?」焦仁和用懷疑掩飾他的心疼。


父親擔心,多愁善感的女兒會與現實社會碰撞得滿身傷痕。初闖音樂路、十八歲離家獨立的張懸,常常連下個月房租都繳不出來,坐計程車回家的兩百塊錢都捨不得花,為了音樂卻可以在父親面前倔強地大喊,「爸!我一定會紅! 」

面對急於證明自己的女兒,焦仁和反而丟下一連串的問號,逼著她進行一場自己與自己的辯論。


「爸爸講的話聽起來很酸,可是他要你回過頭來問你自己準備好了沒,所以聽起來OK啦!」張懸微微側頭,長髮傾瀉,還調皮地眨眨眼、比了個OK手勢。

父親仍然緊拉著手中的親情線。他放出的繩子長度,讓風箏足以飛翔,卻也絕不讓狂風吹走了風箏。


對張懸來說,音樂創作的天空雖然無限寬廣,但她仍感激父親一邊放手讓她飛、一邊收線拉扯她。


「我覺得父母選擇了讓我很感激的方式,就是一邊質疑我,一邊關心我,」張懸解釋,她很感謝父母親在給與不給間,分寸拿捏得宜。


父母能給孩子的時間、耐心,焦仁和都給了。即使心裡百般不願,焦仁和仍同意她休學、等待她的音樂創作成熟。而父母親不該給的縱容、溺愛,焦仁和也從來不曾心軟,向女兒屈服。「即便今日,我也沒有妥協,我也從沒附和說,她這樣是對的,」他振振有辭。至今,焦仁和仍沒有出席過任何一場女兒的演唱會。


雖然父女為了音樂冷戰兩年有餘,但性格判若雲泥的兩人都同意一件事:父母無法斧鑿子女性格,只有子女,才是自己性格的雕刻家。

焦仁和早在張懸襁褓之際就知道,這個女兒天生與眾不同、多愁善感。「小女兒喝完奶就乖乖睡覺,張懸就不行,二百C..C.奶要喝兩小時……」焦仁和比喻,小張懸一歲的妹妹焦慈溥就像圓融聰慧的薛寶釵,而張懸就像「留得枯荷聽雨聲」的林黛玉。「你再怎麼小心跟她說話,都還是會傷了她,」焦仁和嘆氣。

等林黛玉到了青春期,全家天翻地覆。大她三歲、在英國讀書的哥哥焦元溥,不懂妹妹「明明能達到九十五分,卻只做到七、 八十分」,害怕火爆脾氣的她「拿起杯子朝歌迷砸過去」。張懸的母親談海珠也曾說,休學寫歌的張懸太激烈,沒有給別人和自己留活路。

「學校讓我覺得痛苦,」張懸說。


「你讓學校也很痛苦呀,」焦仁和緊接著說。

對張懸來說,十年前的休學,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墜落。

「我把自己當掉,沙盤推演該如何含著眼淚但不滴下來跟爸媽講我的壯志,」拒絕文憑的張懸記得很清楚。


轟轟烈烈的墜落


可是,當她步入父母臥房說出她的決定,焦仁和只是輕描淡寫一句,「好,我知道了。」事後回想,張懸覺得,原本情緒的高點,突然空掉了。「我非常難過地回房間承受自己的決定,」她說,「再也沒有人跟你吵了,你再也不能覺得自己受委曲了。」


那是張懸第一次強烈感覺到,她的人生都來自於她的決定,完全與別人無關。

那年,張懸十六歲、焦仁和五十歲。隔年,焦仁和請辭海基會祕書長、轉任僑委會委員長,在九八辜汪會談前被陣前換將,調離談判桌。而張懸也被父親送去英國念書。焦家內外交煎。

心碎的感覺像時間的暗流,一直潛伏在焦家。父親的地位太高、光環太亮,張懸慌然逃開。


「爸爸在外面極負盛名,全亞洲都知道。你要在他面前講一個屁給他聽,其實是非常痛苦的,」張懸說,她自覺要對抗的,是個媒體追逐的焦點人物,不只是她的父親。

在英國寄宿家庭不自由,面對每天八點的門禁,張懸又匆匆逃回台灣。


撫平傷痛的,是時間,和父親一封封的家書。

回過頭看那時張懸帶給家裡的風暴,焦仁和含蓄地說,「也還好啦,沒有什麼風暴,我人生經歷過那麼多風浪和挫折……」張懸在一旁打趣地說,「對呀,不管如何,我都不是我爸生命中最大的風浪。」


父親送給她的人生禮物


書信,成為兩人溝通的橋樑。至今,父女倆都將彼此的書信好好保存。

雖然整個青春期都在反抗父親權威,其實,張懸對父親是打從心底服氣的。

「他很像一個魔術師,拿著一個鏡子照小孩,『你看看你自己什麼德行吧!』」張懸說,從父親高舉的映照中,她學會了心存感激,不再用尖酸刻薄的眼光看待世界。


父親送給她的人生禮物,就是讓她擁有一顆敏感而謙卑的心。


在張懸身上,焦仁和也學到了,世界是多元的,而人生,是一道多重選擇題。

看著眼前第一次聯袂受訪、一搭一唱的父女檔,很難想像他們曾經水火不容。


走過女兒的慘烈青春期,焦仁和給父母的建議是,只要教養不是從虛榮、自利、炫燿的角度出發,父母親放手讓孩子飛,就不是件難事。張懸則祝福子女,睜開心眼、抓住許多生命片刻。「別因為父母跟你說一句『你沒救了!』你就覺得全世界都不了解你;如果你好好看你父母一眼,也許她眼眶有淚,」她說。


今夏,張懸美麗的聲音將再度輕輕流過。這次,她的歌迷不再只有妹妹,父親也不再否定她。張懸,終於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