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September 19, 2007

我不愛吃蘿蔔。





周作人說︰「明人王象晉稱蘿蔔可生可熟,可菹可齏,可醬可豉,可糖可醋,可臘,乃蔬之最有益者。」雖然吃法多樣,但若天天多樣地吃,像東北改革開放前那樣,吃它一冬,不厭才怪呢。似乎清人李笠翁就不像周作人那樣覺得蘿蔔「頂有意思」,只寫到「生蘿蔔切絲作小菜,伴以醋及他物,用之下粥最宜。」糖醋蘿蔔絲,清涼爽口,用之最宜的是下酒,這倒是我向來對蘿蔔唯一能另眼看待的。現而今餐館把蘿蔔洗吧洗吧端上來給人懷舊,黑土地,大豐收,食客盡開顏,那是闊起來的意思--需要去油膩了--卻終歸一噱頭耳。

孰料,飛機一起一落來到日本,竟好似落在了蘿蔔地──走遍四島,種植面積最大的蔬菜就屬它,而且那愛吃勁兒,簡直是沒有蘿蔔不成席。日本叫「大根」,我國最古老的辭書《爾雅》裡面就有這個叫法。老早從中國傳來,被他們栽培出繁多品種,為世界之最,不過,東京的菜場裡常見的是又長又粗的白蘿蔔。我們東北也種的,它長出地面一大截,宛如章子怡露出凝脂的肩頭,人走進地裡絆絆磕磕,但趙本山的鄉親說話逗,卻叫它「絆倒驢」。(編按,趙本山,大陸著名喜劇演員,東北人。)

日本古時候用蘿蔔比喻美女的白皙,但後來人糞尿施得足了,越種越茁壯,就用來嘲笑女腿粗,險乎絆倒驢。日本人吃魚,一生二烤,該丟不丟的用鍋煮,通常就是煮蘿蔔。蘿蔔怎麼吃也不會中毒, 那就像拙劣的藝人再怎麼演也不會有人「中毒」,跑來充當她或他的追星族,此等藝人在日本就叫「大蘿蔔」。還有一說,說是江戶年間,農家挑擔子進城收人尿,報以蘿蔔,滿街高喊「大根──小便──」,喊臭了蘿蔔,轉而用來罵藝人臭手臭腳。

日本每年盛產的蘿蔔一半醃鹹蘿蔔,另一半有種種吃法,例如「關東煮」,就是把整個蘿蔔逐刀切成月餅似的圓片,和豆腐、芋頭、魚糕(編按,即台灣所稱的「魚板」。)等物一起用醬油煮,大概與周作人「最愛的和尚吃的那種大塊蘿蔔燉豆腐」差不多。我覺得日本最獨特的吃法是蘿蔔泥,當作佐料,與芥末、生薑比類齊觀。一條烤魚,旁邊一小堆蘿蔔泥,調以醬油就著吃;油炸魚蝦或蔬菜,叫「天麩羅」,蘸著吃的汁液裡也要放蘿蔔泥。吃河豚用的蘿蔔泥一團粉紅,叫「楓葉蘿蔔泥」,那是加了紅辣椒。
做蘿蔔泥有專門工具,過去也寫作「山葵擦」或「薑擦」,想來當初是研磨山葵或生薑的,後來興起吃蘿蔔泥,也不曾改口叫「大根擦」。「山葵擦」一般為陶製:四周帶圍堰的碟子,當中佈滿小凸起,像研墨一樣在上面研磨。高級的「山葵擦」是鮫皮的,把沙紙似的鮫皮貼在木板上,據說用它磨出來的綠芥末味道就是不一樣。整根的新鮮山葵比較貴,自磨也麻煩,如今人家都是買現成的,擠牙膏一般便利。日本吃蕎麥面,嘴裡能淡出鳥來,佐料之一是綠芥末,有的麵館落座後自己動手磨,我磨過多次,還不曾遇到鮫皮「山葵擦」。研磨蘿蔔泥的工具以銅為好,銅板的一面翹然鑿起一排排小尖刺,經久耐用,很容易就把一段蘿蔔磨成一攤泥水,手指卻不免根根自危。
去年游廣州,見學南越王墓博物館,意外地發現「山葵擦」,卻原來我們也有過,叫作「礤」,而且是鐵製。孔夫子不撤薑食,可能就用它研磨。查《辭海》:「礤,刨刮蔬果使成絲狀。」這是另外一種礤,比較後世的,現在日常也使用,刨刮蘿蔔絲、土豆絲。蘿蔔絲,日本叫「千六本」,其實是中國「纖蘿蔔」仨字的音譯。蘿蔔絲常用來給生魚片墊底,團團銀絲,既增量感,又增美感,再配上紫蘇葉、柳蓼苗,去腥健胃。

日本菜寡淡,用蘿蔔泥佐之確也別有風味。

俏皮的川柳

日本狹長,從南向北,櫻花一路開過去,不留痕?,緊接著梅雨又從沖繩壓將過來,壓得人心更其鬱鬱。據文部省(職司教育與文化)調查,日本人活得很不安,那種不可一世的勁頭兒正在喪失之中。若謂不信,有詩?證:

‧哪個吊環都固定了,上班族。(按:乘車上班,每天是那個鐘點那個位置,車上的人都成了熟面孔。)
‧走時還睡著,回來早睡下。(按:起早貪黑上下班,竟然和妻子動如參與商。)
‧比饅頭皮還薄的,脖子皮。(按:日語裡「脖子」有「解雇」之意,源自「馘首」,即砍頭。)
‧還沒擔心下崗,公司先倒了。(按:這真叫人哭笑不得。)
‧別抱奢望,那是你的孩子。(按:丈夫譏諷「教育媽媽」。)
‧年收的五倍,總算能買塊墓地。(按:購房置地,在日本難乎其難。)

這就是川柳,世界上最短的詩型,但只能譯出個大意,難以成詩。和俳句一樣,僅有十七個音,按五、七、五分作三句,印成鉛字也只是鬆鬆散散的一行。日語並非一音一字,所以按漢字計算,比我國宋代的俳諧詩體「十七字詩」更短小。日本詩歌不講究押韻,靠音數和句式營造節奏感。川柳的作法頗似文革年間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表演的三句半。俳句有季語(能反映季節時令的詞語)、切字(用於斷句的語氣詞,計二十二個)之類的格律,而川柳則像中國「順口溜」,極盡自由,以至有人說:俳句是憋氣,川柳是吐氣。「我心憂矣,我歌且謠」。近年經濟不景氣,上班族處境慘澹,拿它來吐吐一肚子怨氣,也就是文人之所謂「塊壘」,而被稱作「上班族哀歌」。
在網路上常讀到一些流行於民?口頭的順口溜,大概也屬於作家摩羅在《自由的歌謠》裡說的,「一切歌謠,一切巫咒,都是弱者的靈魂的呻吟,是無奈而又無力的呻吟。」不過,古語有云,「天高聽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吟者無奈,但一旦天聽到了,像電視劇裡演的,就算是有了力量吧。文化大革命終焉之際,感慨萬千,我也寫過一首順口溜:「旗手扒手吹鼓手,十年喪盡十億心,大王嘗聞布衣怒,載也民來覆也民。」雖?民之一口,但溜而不順,居然好意思拿出來,都因回頭想來,載舟是民,誰覆舟就難說了,民也不要太托大了。總之,可發一噱。

順口溜,更文學的叫法是「民謠」(民間歌謠)。清人杜文瀾編《古諺謠》,從古籍中輯錄上古至明代的民謠民諺,計三千二百首。劉毓崧?之序:「誠以言?心聲,而謠諺皆天籟自鳴,直書己意,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些話完全可以用來說川柳。川柳的歷史比短歌、俳句淺。某韓國人論說日本人的秉性,一言以蔽之,是一個「切」字,倒可以從日本詩歌發展史得到支援。

俳句和川柳都是從俳諧連歌切下來的,就好比我們從律詩切下來四句,獨立?絕句。連歌是一種集體性文藝活動,類似我國近體詩的聯句,並且跟作詩要練習對仗一樣,連歌得練習寫「前句附」。「前句附」指的是「前句」和「附句」的附和,有點像賦得體,「前句」是題,按題作「附句」,各逞機敏,互競俏皮。「世上玩弄前句附,以至樵翁牧童,無不事之。」(《俳諧高天鶯》,一六九六年刊),以文化傳統悠久的京都、大阪?中心勃興的這種文藝遊戲,最後也波及新城江戶(東京)。大家都來寫,自然就有人評點。江戶出了個評點高手柄井川柳(1718~90),投到他名下的作品,一年間多至七萬首。他的評點使江戶市井更樂此不疲。一七六五年他去掉「前句」,單把「附句」的佳作合編刊行,從此「附句」定型?獨立的藝術形式。這種小詩有過種種稱呼,到了明治年間,始定名為「川柳」。
後世稱江戶時代的川柳?古川柳。川柳獨具娛樂性,誰都能湊趣,向來?庶民所喜聞樂見。當今日本報刊幾乎沒有不開設川柳欄目的,行家主持,讀者投稿,其樂融融。不過,順口溜似的川柳從藝術上被正統川柳家看低。他們強調署名,理由是事關著作權,但無名氏們只求一吐?快,署名之處往往被用來點題,妙趣橫生。
柄井川柳評選,把川柳分?三類,大致是時事、生活、情話。川柳的發想構思極自由,只可惜不能把陳寅恪的話──「無自由之思想,則無優美之文學」──反過來說。自由就帶有批判精神,難免政治壓迫。二戰期間,一位號鶴彬的工人作川柳反戰,被警察逮捕,死於獄中,年僅二十九歲。更多的人搞過「敬神愛國,勸善懲惡」的川柳。「體察物理人情,直寫出來,令人看了破?一笑,有時或者還感到淡淡的哀愁。」這樣的川柳被周作人視?上品。次之是「找出人生的缺陷,如繡花針噗哧的一下,叫聲好痛,卻也不至於刺出血來。」古川柳多是笑他人,而當代川柳偏於自嘲,發出無奈而又無力的苦笑。中國人喜好笑?,怒也怒得亮堂堂,順口溜基本沒那種「淡淡的哀愁」。

似乎拿平民百姓的哀愁扯淡,街上又開始賣夢了──彩票,獎金翻一番。中頭彩的機會比精子在子宮裡撞上卵子大得多,不妨一試,就作了一首川柳:

早中啦,最難的頭彩,在娘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