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14, 2008

憶老瓊》帶著我最深的回憶

【聯合報╱葉姿麟】 2008.11.14 03:21 am



既荒謬又苦澀,書寫的是她自己,是她的周遭友人,是整個時代──那一個令我輩至今眷念不已懷想不休的美好時光……


漫畫家老瓊。
(本報資料照片)
無法相信老瓊就這麼走了,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好難追索,唯恨的是她想做的事未曾盡心盡力幫她完成。

夏天時找不著人,約略知道她在養病,只以為她在度過一段「閉鎖期」,相識超過二十年,對她的無來由的「隱遁」已經很習慣,不會也不願往失落的方向想。但她走了,這一回她不是為度過某一段人生之困頓,而是永遠的離開了。

想念老瓊,回憶的場景都是台北,與她相識在75、76年之間,八十年代的台北藝文鼎盛、人物薈萃,老瓊是其中的一位,而且,她不是詩人、不寫小說──那些人物都有一堆。她是漫畫家,是女漫畫家,這個角色直至今日還在北京朋友中說起,「老瓊是兩岸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

她的四格漫畫每一則都是一個勾勒,描繪的恰是台灣上昇年代裡在生活中起落跌宕的一群,他們在瑣碎的現實裡用著全部的力氣搬演著小愛小恨小情緒,既荒謬又苦澀,書寫的是她自己,是她的周遭友人,是整個時代──那一個令我輩至今眷念不已懷想不休的美好時光。


(選自聯合文學版老瓊《愛我,不要礙我》)
圖/老瓊
老瓊的幽默不只在作品裡,生活中她擅於調侃,調侃自己,調侃別人,調侃島嶼上各種光怪陸離,朋友們在一起我頂喜歡有她在,老瓊從不搶話,無需演出,往往在場者費力說完一個故事,不見反應,可老瓊隨口收尾,眾人便是一陣爆笑。

但她的一針見血在作品裡是需要「想」的,看她的漫畫似乎得經過沉澱,得思考;她的人與她的作品有類似感,常常感到那語言的好笑帶著飄飄的蒼涼,人多時她顯得沉默,很多時候不知道她的沉默是因為思索、害羞,抑或不快樂。

曾經她提過關於人們對她的作品提問或讚美,她說她無法與人談論自己的作品,但她也不知道這是因為害羞抑或自我!?

與老瓊不相熟的人覺得她冷淡遙遠,在一些場合老瓊來了,冷冷的、淡淡的,不開口,總要慢慢增溫,有朋友開玩笑說她那樣的冷眼旁觀令人毛骨悚然。她那樣高、知性聰明的外型,以及流傳的故事確是令人以為她總在山的頂端。但其實,她是害羞的。

很多年之後,也在自己認真思索自己的成長種種之後,我彷彿瞭解老瓊一如我,我們此輩在典型的台灣家庭長大的女性,從未學習情感的表達,那就像一朵未開的花始終禁錮在蓓蕾裡,滿滿的愛不知何以傳遞,而就擱著,放在那裡一輩子。老瓊的寂寞身影很濃,所以朋友看不到她的熱情。

前幾年老瓊學佛了,也許因為佛法,她又是慧根特高的人,清晰感受她的生命層次變化極大。老瓊願意給,她一直是這樣的,只是過去她很被動,這些年變得積極,但凡感受好的會來說,覺得可做她便去做;她對朋友更為殷勤,有較多的關心,知道她內裡那滿滿的愛在流轉、釋放。 如今我的案頭還擺著老瓊給我的一套《地藏經》,那年好友的母親猝逝,朋友傷痛極劇,覺得也許可藉此慰藉生者與已逝的人,然朋友不信宗教能處理他的心,《地藏經》還在我的桌前,如今竟是我來為老瓊念經了──但我心底也帶著一點隱微的怨怒。

老瓊畢竟走得太早,回想二十年都是年輕飛揚的身影,不見一日老去而就結束了。我知道無法在一點時間裡就認知這個真實,總要長長的時間過去後才能接受──這個人永遠永遠的從我們的身邊消失了。

所以,想念其實還未開始,只是回溯,過往二十年每一個片斷都看得見老瓊的身影。

電影狂熱的年頭傳遞錄影帶,從法國新浪潮到大陸第五代──看了很多很多,她喜歡伍迪艾倫,喜歡他的睿智幽默,當然那相彷彿於她。然而第一次知道《櫻桃小丸子》也來自老瓊,始終記得她說到小丸子時那滿臉的笑意,她給人的印象如許知性,但於生活中小小的感動與樂趣卻是全然庶民的。

來自很純粹的台灣家庭,刻苦的環境長大,屬於這一群的人有著共同氣味,遇上如此同類,眼睛還未望見,嗅都嗅得出來,互相探索、言語交鋒,說的都是同類話。我喜歡與老瓊交談,總是說著說著就由國語轉入台語,特別在嘲諷與感動中不知為何的用母語特別的流暢。

她的言論她的扮相她的朋友她的故事在在都讓人揣想臆測,然而她知性的開放飄逸卻恰與情感的堅固傳統對立,這就造成了她的「苦」,因為她不執取,總是表現最大的自由,她相信一種相互尊重的空間以及每個人的自我要求,然而她的高度超過人們的視野,以致呼喊少有回聲。

許多人長長的一生淬鍊不多,命運來了,便隨之夾纏而去,老瓊卻是不管命運有多混亂她總要理清楚,她對靈性生活要求極高,不斷反思琢磨,把個人生命像玉石般磨到晶瑩剔透,對俗世她理解,但她的無法庸俗,用那最尋常的態度追求所要也不是她有意的界定。

有一種人生命質感到了那樣境地,彷彿入了雪域聖地,她自己坐化其中,也就沒有了世人的聲音。

我要如何回想過去二十年,她的才情浪漫我的青春懵懂,在創作的反省與美學的品味上我得益於她許多,在困頓無知的日子裡她陪伴我,後來寫作停頓了我什麼都沒說,她也並不間斷的繼續分享她對一切作品的心情,她在生活裡的小樂趣,她對人的好奇及惋惜──二十年就有這樣多,而從不珍惜。

也許最後一次見面在冬天?

記得那一天在山上賴明珠家看大聯盟轉播,老瓊很投入,我從她身上感到小小的生活裡單純看一場球賽的快樂,當年青春的混亂從我們的身上遠離,時光歲月來到這裡,安靜了。

忘不了與她在巷道裡互道再見,轉身各自離去,不經意間回頭看她的背影,瘦長的身影孤寂的朝著她的方向走去。

恨不能再見她一眼多講兩句,說什麼──

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

老瓊,謝謝妳!


●老瓊告別式訂於11月21日(星期五)上午九時於台北市辛亥路第二殯儀館景仰廳舉行。懇辭奠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