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能夠穿透各種界線

楊照 　(20081120)




　很久很久以前，中國南方的人都還住在洞中，有一個洞主姓吳，娶了兩個妻子，其中一個妻子死了，留下一個叫葉限的女兒。後來吳姓洞主也死了，葉限的日子就很不好過了。

　不是親生的媽媽只疼自己的女兒，虐待葉限，常常叫葉限到危險的山上砍柴，或到很深的溪水邊汲水。有一天，葉限在溪中撈到一條有著紅色的鰭和金色眼睛的小魚，就偷偷用盆子養魚。魚越長越大，葉限又把牠放到洞後的池塘裡。魚平常都藏在池塘深處，只有葉限來時才浮上來。葉限的媽媽發現了魚，可是怎麼樣都抓不到。就想了一個辦法，難得地幫葉限做了件新衣服，將她身上的舊衣換下來，趁葉限不在，媽媽穿上葉限的舊衣，把魚騙出水面，抽出利刃一刀刺下去。那魚很大，肉很厚又美味，媽媽跟自己親生的女兒飽餐一頓，再將剩下的魚骨頭埋在糞土堆中。

　葉限找不到魚，傷心地在野外大哭，忽然出現了一個穿粗布衣的人跟他說：「魚被你媽媽殺了，骨頭埋在糞土堆中，你快回去，把魚骨頭藏房子裡，以後需要什麼東西，只要求魚骨頭，他就會滿足妳。」葉限照做了，不管金銀珠寶或衣物食品，想要什麼就有什麼。
　洞人們的節日到了，媽媽帶著親生女兒去參加，不讓葉限去。葉限等他們走了，換上綴著翡翠的衣服和金色的鞋子，也去參加洞節，結果被眼尖的妹妹認出來了，葉限趕忙要離開，不小心丟了一隻鞋。有人撿到鞋，賣到鄰近的陀汗國去，國王看那金鞋稀奇，就要找鞋的主人。可是全陀汗國沒有一個女人的腳和那金鞋相合。國王不死心，派人到處找，終於在葉限家中找到另一隻金鞋。葉限重新穿上金鞋和綴有翡翠的衣服，美得有如天仙般，去見陀汗國國王，國王問起，葉限便將媽媽和魚的事，全盤托出，國王於是封葉限為王妃。

　咦，這個故事怎麼越看越熟悉呢？像是「灰姑娘」又不完全一樣。葉限的故事出自於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段成式還特別加記說：故事是聽他的老僕人李士元講的，李士元自己是出身廣西一帶的「洞人」。

　洞人講的故事，怎麼會那麼像「灰姑娘」呢？誰影響了誰，從哪裡傳到哪裡？老實說，我們不知道，大概也永遠不會知道。但我們知道一件事──在文明隔絕、交通極度不便的時代，故事具備強大的穿透力，可以跨越空間的限制，把人連結在一起。在李士元、段成式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外人」、「外國」存在的狀況下，故事已經將他們跟聽「灰姑娘」原型故事的歐洲人聯繫在一起了。文明、國家的壁壘，擋不住故事。

　葉限的故事裡，虐待葉限的媽媽和妹妹，被國王下令用飛石打死了。然而，洞人可憐她們，將她們埋在石坑裡，稱那石坑為「懊女塚」，後來竟然成了很靈驗的神廟。這部分，是歐洲「灰姑娘」故事不會有的，然而，那被虐待的孤女，那掉落的一隻鞋，卻跨越了各種界線都明白地留著，標示故事奇特的韌性與統合力量。